严三叔抬手把自己的酒杯砸在桌上, 砰地一声, 玻璃渣四散飞溅。
“放你娘的屁！老子为了这个合作，没黑没白地到处找样品, 白天还要强打精神陪着外宾到处三观, 老子熬了整整一个月，头发一把一把地掉，那时候你在哪儿？
“老子费劲巴力地找到了合格的样品，拉来了技术支持, 前期工作都特么做好了，你跑过来吃现成的。
“老子还没说啥呢, 你特么还跟我摔杯子？还跟我扯这些个没有用的？”
施彦泽指着严正安道：“你以为我啥也不干就直接过来谈判签合同的么？我早就调查过了，这个所谓的京市第五副食品厂三产公司的代表严正安，是你严局长的亲侄子。
“他如今真正的身份是林业局伐木队的学徒工, 前些天被你借调过来做过几天日语翻译。
“怎么着, 见这桩合作有利可图，就想法设法地把侄子安插进来了？看来严家人也不过如此！”
这话一出, 连在一旁琢磨着怎么劝架的严正安也立刻火冒三丈。
“施部长, 我不管你是什么了不起的来头，但是我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我们严家怎么样，用不着你来评判。”
屋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叶小云不得不挺身而出道：“施叔叔, 我可以这样称呼您么？”
看到叶小云, 施彦泽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施彦泽的老家就是吉省, 此番要过来签合同出差，已经被他接到京市去养老的母亲挂念故乡，非要跟着他一起回来。
他在松江镇办事期间，老太太居然还闲不住地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帮周围一户没时间进城卖菜的邻居卖山菜。
虽然一共也没卖上几天，但是老太太从头一天回去之后，就对叶小云赞不绝口。
看在她对老太太颇为照顾的份儿上，施彦泽对她的态度也跟对严家叔侄全然不同。
“叶同学，我妈回去之后对你赞不绝口，所以我也觉得你是个爱帮助人的好同志，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搀和到这件事情里面来，但是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这里面水很深，不是你一个年轻学生能够想象的。我是为了你好，不要再继续往深了搀和了。”
叶小云心道这件事如果没有我的搀和，水根本不会有这么深。
在这件事情上，她跟严三叔可以说是互利互惠，但是她利的是自己，严三叔惠及的却是当地的百姓。
施彦泽今天特意灌醉了岛国人，又跟严三叔摊牌，估计也是存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心思的。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叶小云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如果施彦泽真的把事情闹大，自己肯定也是逃不掉的，倒不如拼一把，自己主动承认，把严家叔侄摘出去，这样说不定他们反过来还能保自己一把。
反正现在谈判刚刚开始，合同都还没拟出来，甚至连三产公司的手续，都还在京市严家老大手里。
即便施彦泽不想放过自己，他也抓不到切实的证据。
想到这里，叶小云冲施彦泽微微一笑，伸出手道：“施部长，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目前是京市第五副食品厂下属三产公司的经理叶小云，也是这次吉省野生山菜出口项目的技术所有人。
“这位严正安同志，因其日语水平好，临时被我聘用为公司的谈判代理人，代表我们公司参加此次谈判。”
“啥？”施彦泽晃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产生了幻听。
严三叔也没料到叶小云这么能扛事儿。
原本不想暴露自己的是她，如今见情势不对，主动出来承担责任的也是她。
严正安则下意识地横跨一步，挡在叶小云面前，警惕地看向施彦泽。
施彦泽抬手扶额，他其实并没有醉，不过是借着酒劲儿跟严三叔发作，想趁着对方的酒劲儿诈出些线索来，谁知道情况居然跟他料想的完全不同。
“等等，你是说，这项最终促成双方谈判的关键技术是掌握在你手里的？”
施彦泽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虽然八十年代初的大环境并不承认个人的技术产权，但是已经有一部分眼光独到、思想超前的人从对外贸易的合作中意识到了先进技术的重要性。
如今在大城市，技术人员利用业余时间赚外快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没关系的就咬牙出点血，在单位上下打点一番，有关系的就会像叶小云这样，找一家企业挂靠，踏踏实实地捞外快。
这种事儿，在万松县这种偏远县城兴许还是个禁忌，但是在京市、沪市这种大城市，早就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
这也是严老爷子答应让大儿子帮叶小云挂靠的原因之一。
所以当叶小云把话说透之后，施彦泽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之前的怀疑全都想错了方向。
他抬眼看向严三叔，确认道：“如今这项技术，你也完全不了解？”
严三叔气势顿消，也一屁股坐了下来，嘴里咕哝道：“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把她塞进来参加谈判么！”
“得了，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
施彦泽倒是个痛快人，毫不扭捏地开口道歉，反倒让严三叔不好意思起来。
“你也是为了工作嘛……”
“既然如此，咱们就可以重新沟通一下谈判策略。”施彦泽借着酒劲儿，从背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会议记录本，摊开来搓搓手，竟有些兴奋。
“以往都是老外捏着关键技术向咱们吃拿卡要，我们对外经贸部的人天天跟孙子似的捧着他们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能够学习到对方的先进技术。
“可结果呢！人家用自己国家淘汰掉的技术和设备，就能从咱们这儿换去大笔大笔的好处。”
八十年代初的这些困境，叶小云前世年纪小，没能参与其中，但却是她父母一辈切身经历过的事情，创业后也经常听一些老师傅们说起，没想到如今穿进书中，竟然能够置身于这场巨大的变革之中，所以也颇有感触。
“咱们华国如今与世界发达国家的技术差距的确很大，差的甚至不止是一代，而是两三甚至三代。在这的大环境下，只要咱们还想走出去跟世界接轨，花钱吃亏买教训就是前期的必经之路，无法避免。
“但是我相信，这些亏都不会白吃，集华国上下十亿人口的力量，赶英超美绝不仅仅只是一句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不自量力的空洞口号，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的。”
严三叔听了叶小云这话，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他是从五十年代过来的人，对当时赶英超美那一系列过激的行动还记忆犹新。
但是自打78年改革开放以来，华国重新打开国门，像严三叔和施彦泽这种身份的人，早就已经亲眼见识了国外与华国的巨大差距，所以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这个词儿了，谁知道叶小云竟然这么大胆子，不但重新把这个词儿拎出来说，居然还敢说这是能够实现的。
严三叔正准备开口打个岔把话题引到谈判上面去，希望施彦泽此时醉意上来，没有注意到叶小云的这几句话。
谁知施彦泽深深地看了叶小云一眼道：“小姑娘想法很独特，就是胆子太大了些，有些话在这里说说就算了，出去还是要当心祸从口出。”
语气里竟颇有几分提点赞赏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