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云随着卡车摇摇晃晃地睡了一路, 醒来的时候, 身上搭着严正安的外套。
她颇为意外地看向严正安，起身道了声谢, 将衣服递还回去。
严正安一把接过衣服，扭头下车回避了她的视线。
叶小云下车将高丽咸菜交给陈姐，把钱贴身收好, 再帮老太太安置好摊位, 这才跟着严正安去县招待所见严三叔。
严三叔没想到干菜这么快就做好了, 捏着严正安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样品左右端详，却也没瞧出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感觉跟他之前买回来的那些都差不离儿。
严正安催促道：“三叔，既然样品已经做好了，就赶紧拿去给岛国人检测。”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 哪有一大早去堵人家外宾被窝的？”严三叔抬手看表，这会儿还不到七点，便问，“你们吃早饭了么？”
叶小云忙道：“在家吃过了出来的。”
严正安想起她早晨出门脚步漂浮的模样, 心道, 困成那样还不忘吃早饭，也不怕把东西吃进鼻子里去。
心里虽然忍不住吐槽，但看着叶小云强打精神的模样, 严正安还是起身道：“三叔, 为了赶制这些干菜, 叶小云同志昨天着实辛苦, 不如你把钥匙留给她，让她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下，咱俩出去吃个早饭，吃完就差不多可以去送样品了。”
严三叔却明显比他想得周全，让一个年轻小姑娘在自己房间休息，即便把钥匙留给人家又如何，传出去难保不会变成其他的样子。
“我一大老爷们，住的房间又脏又乱，哪能委屈人家女同志在我这儿休息。”他说着转头看向叶小云，“我下去叫服务员再开一间房，你去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检测结果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出来，天大的事儿也要等结果出来了再说。”
许是怕叶小云客气，严三叔又道：“你也不用客气，上次说好我请客，结果你却偷偷付了钱，我心里头还一直过意不去呢！”
叶小云的确又累又困，能开间房休息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儿。
只不过在82年的当下，开房住店都必须要拿介绍信，她手里有钱都不好使。
所以听严三叔这样说，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客气，一口答应下来。
“那就麻烦三叔了。”叶小云今天没精神，一不留神，直接跟严正安一样叫了声三叔，把前头的姓给吞了。
严三叔没那么细心，压根儿就没发现，从抽屉里翻出自己的工作证和介绍信，又要了叶小云的学生证，拿着下楼找服务员开房间去了。
严正安却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莫名觉得耳朵尖儿有点发热，心道叶小云叫得这么亲切，难不成是在向自己示好？
不一会儿工夫，严三叔就跟着服务员一起上来了。
严三叔指着叶小云道：“就是这位女同志。”
服务员看了叶小云一眼，跟学生证上的照片仔细比对了一番才交给她一把钥匙，钥匙上挂着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房间号——309。
万松县招待所不算太大，只有三层楼，当初的建筑格局就有些局促，楼道和楼梯间都十分狭窄，好在前两年刚翻新装修过，所以内部还算是干净舒适。
309室是个小单间，不到十平米，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头有个小木桌。
好在房间朝阳，有一扇窗户，所以屋里很是干爽，并没有什么异味。
服务员把手里的脸盆和开水壶放在桌上，道：“要拖鞋的话自己拿钥匙牌去一楼领，开水房早中晚各开两个小时，想打热水的话不要错过时间。”
严家叔侄跟服务员前后脚地走了，叶小云关好门，插上插销，扑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坐在招待所的小食堂里，严三叔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问：“正安，你觉得叶小云弄的这个干菜，有几分把握？”
严正安想了一下说：“你看她今天累得这个样子，我觉得她应该是用了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晾晒方法吧？但是结果怎么样，我就说不好了。”
严三叔心里没底地说：“要不，咱们先自己泡发一份看看？”
“你不是说时间来不及，死催活催地让我赶紧过来，这怎么又有空自己先泡发试试了？”
其实严正安心里对叶小云也不是特别有信心，但是却又听不得三叔对她不信任，总觉得自己该帮她说几句话。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么！”严三叔低头喝了口粥，“我现在心里头乱糟糟的，也不知该希望样品合格还是不合格。”
严正安闻言，疑惑地抬头看向三叔，心道你为了这次招商引资折腾了一个多月，人都瘦了一圈儿，如今好不容易看见曙光了，咋还会希望样品不合格？
“你忘了叶小云提出来的要求了？她那几条摆出来，我感觉比再谈个跨国合作还难！”
两个人虽然是叔侄，但严正安从小是在严家老爷子身边长大的，所以跟三叔接触的机会比跟自己亲爹还多。
严老爷子对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孙子格外看重，在他离京之前，都已经开始让他插手处理家族事务了。
所以在万松县这种远离家族核心的偏远地区，严三叔也没有其他值得信任的人可以交流，难免就将严正安当做唯一可以商量的对象。
严正安回忆起叶小云提出的那几条要求，也不免皱眉。
“15%的确是太狮子大开口了，她怕是都不知道销售额的15%会有多少钱。”
严三叔却连连摇头道：“分成比例反倒是这里头最不麻烦的问题，俗话说得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个问题到时候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就是了。
“她的要求之所以难度大，是因为个人技术入股这件事，我国尚未有先例可以参考。”
“自从78年重新开始加大对外合作力度以来，这几年谁不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如果大家都不做出头鸟，先例又从何而来？”
严正安之前一直跟在严老爷子身边，对这方面的很多信息，比在地方工作的严三叔了解得更要透彻。
“但是这几年无论是引进外资还是合资经营，都是咱们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和技术，这还是头一次由咱们自己人把持着关键技术……三方谈判怎么谈？技术入股该怎么算份额？岛国人会不会认？这么多问题……”
“三叔，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严正安放下手里的筷子，“外国怎么了，外国人是比咱们多个脑子还是什么？就只许他们用技术赚咱们的钱，如今咱们自己人手里捏着技术，还得要被岛国人牵着鼻子走不成？”
“你那么大声要死了！”严三叔被他吓得赶紧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什么人才松了口气，也懒得再跟他多说，“行了，把样品送过去再说，通不过说啥都是白搭！”
“三叔，你该不会是怂了吧？”严正安挑眉看向严三叔，“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还是当年打遍四九城不低头的严老三么？”
严三叔瞪了侄子一眼，但是眼神却比之前坚定了许多。
“没大没小！告诉你，三叔这辈子就不知道怂字儿怎么写！我今天就把话搁在这儿，如果叶小云的技术真能得到岛国人的认可，三叔我豁出去了也不会让她吃亏！”
他说完抬手看看表，催促道：“赶紧吃，吃完陪我去送样品！”
猴腿儿的泡发基本上需要6-8个小时，不是着急就能够缩短的，所以样品送过去之后，严三叔回招待所换了衣服，夹着公文包就上县政府开会去了。
严三叔的房间是307，正好在叶小云隔壁。
所以严正安特意没关门，这样如果叶小云醒了要出去，就必须要经过307的门口。
但是一直等到中午，严三叔都开完会回来了，叶小云那边还是毫无动静。
严三叔把公文包往床上一扔，先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然后说：“饿了么，吃饭去！”
“隔壁一直没动静，要不要找服务员开门看看？”严正安略有些担心地问。
“这才哪儿到哪儿，累了可不就是睡么！”严三叔浑不在意，“去年省里发大水，我在堤坝上守了三天没敢合眼，回来之后连着睡了三天三夜。”
“我看你小子最近可瘦了不少，让老爷子看见准该心疼了。走，三叔带你吃好吃的去。”
“我这不是瘦，是比以前结实了。”严正安炫耀似的绷紧手臂，显摆着自己胳膊上流畅的肌肉曲线。
80年代初的小县城，想找点儿好吃的也是很难的，叔侄俩沿着大道溜达了两圈儿，最后还是钻进了陈姐的小饭馆。
“这么快就成回头客了？来，坐这儿。”陈姐热情地招呼着两个人，“今天想吃点儿啥？”
“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然后随便炒两个素菜就行了。”
花生米很快就端上桌了，工作期间不能喝酒，严三叔便就着茶水吃花生米。
而严正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该给叶小云带些吃的回去，免得她起来错过了饭点儿。
紧接着，他就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
究竟发生了什么？严正安，清醒一点！
你还是那个看见叶小云都恨不得绕路走的你么？
叔侄俩各有各的心事，一顿午饭吃得格外沉闷冗长。
“严局长，您怎么没在招待所食堂吃饭啊！”急促的声音打破沉默，一个年轻的小干事满头大汗地停在严三叔面前，“岛国人突然要求见您，我们里里外外找您都找疯了，您赶紧跟我回去吧！”
“是不是因为样品的事儿？”严三叔一听说岛国人找自己，顿时来了精神，起身道，“走走，边走边说。”
“岛国的翻译也没在，严翻译又跟您在一起，所以我们根本都不知道岛国人找您究竟有什么事儿。”
找到了严三叔，小干事才松了口气。
要知道，他们刚才几乎都要把招待所翻个底朝天了。
几个服务员也被反复询问，听说严局长给一个年轻女同志开了房间，省里来的领导跟县领导都快炸锅了，甚至还有人提出让服务员去打开309的门，看看严局长是不是正在里面给年轻女同志做什么思想工作呢？
严三叔带着严正安，很快赶回招待所。
在招待所二楼的会议室内，两个岛国人被十几名中老年男子围在中间，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周围的人都面带微笑，做认真倾听状，但谁特么听得懂这些鬼子说得都是什么？
“严局长来了，严翻译也来了。”小干事快步跑进会议室嚷道。
“严局长，您总算回来了，外宾已经等很久了……”
“翻译，翻译过来，快听听外宾在说什么？”
会议室里顿时乱作一团，大家各说各话，瞬间把两名岛国人的声音都给压下去了。
两名岛国人看到严三叔也是眼前一亮，眼里面是急切之色，却还是礼貌周全地鞠躬问好之后，才叽里呱啦地说起来。
严正安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他们的话，力求准确地翻译给严三叔听。
但是听着听着他的神色就发生了变化，从开始的认真变成轻微的疑惑，最后面露震惊之色，甚至还有些失礼地向正在说话的岛国人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听错。
其他人也听不懂，只能盯着严正安，看着他不断变换的表情，一个个儿都急得跟守着烫红薯不敢吃的猴子似的，就差抓耳挠腮了。
严三叔也着急，趁着岛国人说话的空档问：“正安，外宾说了什么？他们急着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严正安精神有些恍惚，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事实，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翻译道：“上田先生说，他们早晨收到干蕨菜的样品之后，就按照公司的要求开始泡发和检测，虽然到目前为止，泡发尚未达到公司规定的最佳食用时间，但是这次样品的表现已经给了他们巨大的惊喜，甚至可以用叹为观止来形容……”
上田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严正安翻译自己的话，听到这个耳熟的词的时候，立刻用并不标准的，怪声怪气地跟着重复强调道：“叹为观止！”
看到周围一群人短时间表情剧烈变幻，显然也是经历了跟他刚才一样的心路历程，严正安才觉得心理平衡了一些。
严三叔也有些难以置信，某一瞬间甚至怀疑是不是严正安听错了。
但是上田的重复强调立刻排除了这种几率很小的可能。
“这么说，样品通过检验，咱们终于可以开始进入谈判环节了么？”万松县县长孙思国着急地插嘴问。
严正安看向三叔，得到他的示意之后才将这句话翻译过去询问上田。
上田却摇摇头道：“今天做的这是最基本的泡发测试，而且目前还没有做完，接下来还有其他的检测，谈判是所有的检测都通过之后才会被提上议程的事情。
孙思国听过严正安的翻译，低声咕哝道：“不是都说什么叹为观止了么，咋还用再检测？这外国人办事就是条条框框太多，拖拖拉拉的不爽快！”
虽然知道岛国人听不懂，但严三叔还是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他能理解当地领导班子希望外资能够尽快落实在本地，以免夜长梦多发生变故的心情。
但是仗着外宾听不懂就可以胡乱发牢骚么？
孙思国也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但是引进外资可是重大政绩，如果能在任期内落实在自己地头上，到时候谁特么还在乎什么林业局还是纺织厂，只靠这一个合资项目，他去省里开会都能横着走。
可如今岛国人到处考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只下金蛋的母鸡在自己地面上走来走去，却就是不肯停下来下蛋，他能不急么？
他着急，严三叔心里更急。
岛国人在吉省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消息早就捂不住了，另外两个兄弟省份的人也都开始盯上这块香饽饽。
他做了这么多前期工作，若是还不能赶紧把这块香饽饽吞吃入腹，要是哪天被别人叼回家吃了，他怕是要被怄死！
另外一位岛国人低声对上田说了句什么，上田这才稍稍收敛自己的兴奋之情，对严正安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严局长，上田先生急着找您是希望可以再多要一份干蕨菜的样品，因为这次的干蕨菜的表现太让人惊喜了，为了节约时间，他希望可以同时开始其他方面的检测。”
“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去取！”严三叔急忙上楼又取了两团干蕨菜下来交给上田，并且言辞恳切地说，“上田先生，我们吉省上下，对于这次的合作是十分重视的，为了找到复合贵方要求的样品，也是付出了许多努力，希望能够尽快听到你们的好消息，使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向前推进一大步。”
“严局长，我们公司也十分希望能够在华国找到合适的合作方，一切都还要以最终的检测结果说话。”上田捧着两团干蕨菜笑得见牙不见眼，但是却不肯给一句确切的承诺。
这种套话严三叔自己说得多，听过的也不少，心里止不住地苦笑，面上却还要保持着激扬的热情道：“那我们就静候您的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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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云：脑补太多是病，得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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