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叶小云大致检查了一下筐里的猴腿儿, 见还算是符合自己的要求, 点点头对严正安道：“东西放这儿吧, 你可以走了，明天早晨五点半过来一趟。”
“那么快就能做好？”严正安一脸不放心地盯着叶小云, “烧炕烤干那种法子我三叔早就试过了，行不通的，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叶小云闻言，立刻把手里的山菜丢回筐里。
“你行你来, 你来做，我保证绝不插嘴，做一束安静的壁花，好不好？”
她说完还把双手掬在下巴处, 做了个花托的模样出来。
严正安正琢磨壁花是什么东西呢，见她这样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也不敢再乱说乱问了。
只不过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啰嗦几句。
“这筐东西可是费了老鼻子劲才弄来的，你可别给糟践……得得，我闭嘴，我回家做壁花去了。”
严正安走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贴着叶小云家后院障子根儿溜出来, 转身便拐进隔壁胡同叶庆良的家里。
“小英, 在家没？”那人一进门就朝屋里喊起来。
叶小英放下手里的课本, 出门看清来人, 先是笑起来, 紧接着语气中就带出了几分嗔怪的意味。
“我还想是谁呢，竟是你这个大忙人儿，刚从三八突击队里出来，还没等我去找你玩，又主动山上去开拖拉机，你自己算算，咱俩都有多久没见面了？亏你还记得我家大门朝那边开！”
“这个月全局伐木任务重，咱们这边几个伐木队就差挂着煤油灯干通宵开工了，今天好不容易局里召集各工队队长开会，我才能早点儿下班过来找你，你还嫌我？你要是真嫌，我就走了。”许爱党说着，作势转身要走。
叶小英这才露出笑容，一把拉住许爱党道：“走什么走，进屋说话，我先去给你冲一碗糖水喝，犒劳犒劳你这个主动请缨上一线的好同志。”
她大方，郭美芬却舍不得家里的白糖，最后抠抠嗖嗖地给刮了小半勺，就赶紧把白糖罐子换了个地方藏好。
郭美芬以前曾有过撮合叶小军和许爱党的念头，那会儿看许爱党就跟看自家儿未过门的儿媳妇似的，怎么看怎么欢喜。
但如今叶小军找到了更好的对象，她对许爱党自然就没有以前那么热络。
叶小英一脸无奈，许爱党却并不在乎这些，摆摆手道：“天底下当妈的都这样，我家的白糖罐子，我妈也当宝贝似的看着，恨不得一天换三个地方，就怕我们偷着冲糖水喝。”
许爱党喝了一大口糖水，然后突然间起身，蹑手蹑脚地去关上了房门，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什么？”叶小英一头雾水。
“我瞧见一个年轻的男同志，抬了一大筐东西给你二叔家送去，可是队长这会儿都在局里开会，你二叔家是不是只有那个谁在啊？”
叶小英闻言，立刻露出无奈的神情，嗔怪道：“你看你，每次都这样，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云姐人很好的，你不要听外面的人乱说，就对她有什么偏见，这样不好。”
许爱党翻了个白眼，敷衍地应了两声，又继续道：“你说那筐里能是啥？还弄得神神秘秘的，盖得那叫一个严实，啥都看不见。”
叶小英随手从炕上拿起针线笸箩，一边整理着里头的线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要我说，你就会瞎寻思，筐里肯定就是山菜呗，盖上点儿东西免得晒蔫吧了。你也不想想，这会儿山上除了山菜，还能有啥东西？
“而且小云姐说了，她打算回学校继续念书考大学，之前为这事儿，还特意让我奶取了两百块钱给她。兴许是还不够用吧？我见她最近天天都收好多大叶芹，第二天一早搭车带到城里去卖。”
“两百块钱还不够用？还要去卖山菜赚钱？她是去念书还是去烧钱的啊！”许爱党咋呼起来，“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三块钱！”
“嘘，你小点声儿。”叶小英赶紧拉住她，侧头听听外面没动静，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小声跟许爱党说，“千万别让我妈听见，她最听不得这个。”
“为啥啊？”许爱党的好奇心立刻被勾起来了。
“嗨，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前几年，我妈不是回过一趟老家么，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花生，家里亲戚好友都分过一轮，还剩下大半袋子。
“那会儿家里条件还不如现在，我妈就想把花生拿出去卖了，再不济换点别的东西贴补贴补家里也好。
“结果她刚把半袋子花生扛到街上，摊子都没铺开就叫人给抓了，说她投机倒把，要割了她这个‘资本主义尾巴’。最后跟人家好说歹说，总算没把花生没收，她只能累哼哼地又把花生扛回家，再也不敢提什么拿东西去卖钱的事儿了。”
叶小英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可乐，自己一边说一边笑，一双杏眼都笑成了弯弯的小月牙儿。
许爱党却听得一脸若有所思，然后像是突然被人打通任督二脉一样跳起来，丢下句回头有空再来找你的话便跑得没影了。
“啥急事儿啊？”郭美芬从外头回来，差点儿被许爱党撞个正着，看着她的背影皱眉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着火了呢！”
叶小英靠着门框继续绕着自己手里的线轴，笑眯眯地说：“妈，爱党这人啊，啥都好，就是性子急，想起一出是一处，总是聊着聊着天儿人就跑了，也不知道她每回着急忙慌地是要干啥去！”
郭美芬忙着回家做晚饭，对她的话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过脑子地胡乱应了两声。
叶小英也不在乎她听没听懂，看着手底下不知什么时候被绕乱了的棉线，双手用力绷紧，扯得根根尽断，这才转身进屋，留下一地凌乱的线头……
第二天一大早，严正安按照约定，准时来到叶小云家。
这会儿天尚未大亮，他心里还存着几分警惕，总憋着想要夺门而逃。
直到瞧见叶庆平也在家，他才算是放松下来。
“爸，我今天有事不能去城里，严同志自告奋勇想要帮助我，他说会帮我把高丽咸菜完好无损地交到陈姐手里的。”
叶小云半点儿都不脸红地说着瞎话，连个磕绊都不打，一点儿也不心虚。
因为她知道为了得到干菜样品，严正安是不会出言反驳自己的。
果不其然，严正安虽然一脸地不情愿，却也只能听从叶小云的指令，带着高丽咸菜坐着卡车进城帮忙送货去了。
等叶庆平上班走了之后，叶小云就忙起来了。
正如严正安昨天所说，晾晒猴腿儿可不是简简单单摊开来晒或是放在炕上烘干那么简单。
那样做出来的干菜，又会重蹈之前的覆辙。
想要晒干的猴腿儿泡发后，还能尽可能多地保持新鲜时候的口感和味道，需要的技术说穿了很简单，一焯水，二阴干，三揉搓晾晒，但是真的做起来，那可是要活活儿累死人的。
叶小云记得清楚，前世许多弄山货的大娘都说，宁可上山干一天，也不在家晒猴腿儿。
焯水便是炮制合格干菜的第一步程序。
这里所说的焯水，并不像家里平常做饭那样，随便在锅里煮煮就捞出来，对把握火候的要求还是灰分严格的。
焯得轻了苦涩味难以去除，焯得重了又难免影响口感。
需要焯到从锅里捞起一根猴腿儿，沿着根部一劈两半，捏住朝两侧撕开，如果能够顺利扯开而中间不偏离不断裂的话，便是火候刚好。
把焯过水的猴腿儿放入冷水中快速降温，之后摊开在几个大簸箕里沥水。
叶小云先去后院检查了一下昨晚摊开的猴腿儿，摸起来表面已经不怎么太有水分了，心里稍稍放心下来，只要今天天气足够好，一天晒下来，基本上就差不多了。
但是叶家没有大的晒网，叶小云最后没办法，只好去仓房里拿了两大张纤维板出来，把光滑的一面朝上反复擦洗干净，临时充作晾晒台和操作台。
两大块纤维板一铺下去，叶家本来就不大的后院基本就只剩溜边儿走路的地方了，板子上满满地铺着猴腿儿，叶小云看着就犯愁，还没干活就开始觉得腰疼。
昨晚在后院沥水阴干的猴腿儿，此时一根根还很精神粗壮，两个多小时之后，便被太阳晒得开始打蔫儿，表皮出现皱褶。
此时就是第一遍揉搓的最佳时机。
阳光带走了猴腿儿表面的水分，让原本脆嫩的长茎开始变得柔韧而不易折断。
叶小云坐在纤维板上，双手搂起大团的猴腿儿，用类似于麻将洗牌的手法不断揉搓，揉到感觉手底下的猴腿儿变得柔韧劲道之后，再将其重新散开摊平，继续晾晒。
所有的猴腿儿都揉过头遍，叶小云就已经开始觉得双臂酸胀，肩膀也开始有些酸痛的感觉。
但是现在却还不是能够放松的时候，临近中午的太阳很快就把板子上的猴腿儿晒得更加干瘪收缩。
此时就必须要抓紧开始第二遍揉搓，否则一旦晒过头还没来得及揉，那就全都废了。
跟第一遍大而化之的揉法不同，第二次揉搓，每次抓取的量要比第一次小，需要借助纤维板的表面，朝同一个方向反复地蹂|躏磋磨。
已经六七分干的猴腿儿在这种反复的揉搓下，很快就像是被拧上劲儿了一样，这样冬天泡发出来，口感才会如新鲜的一样，而不会如嚼干柴。
第二遍揉完之后，叶小云已经累得有些直不起腰来了。
她胡乱捶打着后腰，抓紧时间喝口水，休息了一会儿，就又赶紧投入第三遍揉搓当中去了。
最后这一遍揉搓的时候，猴腿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将其分成差不多的等分，把每一份猴腿儿搓成一个互相交缠的球状，轻轻抖掉晾晒揉搓过程中掉落的细小干叶，最后如一个个松散的普洱茶团一般摆在纤维板上，在午后最炽烈的阳光下，蒸腾掉自己最后一丝水分，变成一团团脆中带韧的菜干。
百来斤猴腿儿全都揉好成团之后，叶小云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躺在纤维板上恨不得直接睡死过去。
但是她刚阖上眼睛，前院就传来声音：“小云啊？在家么？我把今天山菜给送来了！”
“来了！”叶小云努力喊了一嗓子应声，费劲巴力地爬起来，去前院收完大叶芹，又强打精神开始做高丽咸菜。
她跟陈姐的生意在先，即便如今这笔买卖若是做成了，就等于是白捡了个大西瓜，但是原先的芝麻却不能乱丢，也必须要认真对待。
有时候人累极了还不能休息的话，一旦过了某个临界点，反倒会重新打起些精神来。
叶小云靠着这点儿回光返照般的精神，强撑着把高丽咸菜做好。
到最后的一些步骤，她已经完全是依靠身体的骨骼和肌肉的运动记忆机械化地完成操作，灵魂已经累得出窍，不知道飘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是今天等叶庆平下班回家，一进屋便看见闺女坐在小板凳上，扎着占满辣椒面的双手，靠在家里的水缸上呼呼大睡，身边摆着几大盆已经拌好的高丽咸菜。
叶庆平这回是真服气了，这小丫头最近新花头一个接着一个，本该老老实实在家看书复习功课，却弄得比他这个起早贪黑的伐木工还忙。
叶小云整个人睡死过去，连叶庆平是怎么给她洗脸洗手，怎么把她抱回屋里炕上的一概不知。
直到第二天早晨被叫醒，她勉强撑起千斤重的眼皮，却只能看到白花花地一片，累得双眼都对不上焦了。
因为叶小云承诺过，今天就可以带着样品进城给岛国人检验了，所以严正安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干脆天不亮就守在叶家门口等着。
等待的过程中没有事做，他就忍不住抬手摸着自己因为熬夜而状态不好的皮肤，也不知道眼里有没有血丝，眼下有没有黑眼圈。
他有些懊恼自己出门太着急，也没仔细照照镜子，待会儿进城之是要去见外宾的，形象还是应该多加注意，不能给国家抹黑。
谁知等叶小云出来，登时把他吓了一跳。
这可真是，再怎么天生丽质也拦不住有人后天作死！
叶小云此时看起来，比他这个通宵未眠的人还要疲惫憔悴。
她脚步虚浮地从里屋一路飘出来，在这种天将明未明之际，看着简直像一抹幽魂。
叶庆平见女儿累得这个样子，心疼不已，不想让她进城，劝她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但是跟岛国人合作这么大的事情，叶小云哪里放心全权交给严正安？那必须得自己亲眼看着才踏实。
而且一旦样品检验合格的话，她还有许多细节的问题需要跟严三叔详谈，说什么也得跑这一趟。
叶庆平拗不过她，只好说让她坐在自行车大梁上，车后座放上装高丽咸菜的背筐，让严正安从后头帮忙扶着一点儿，好歹把人和东西都安全送上车也就是了。
谁知严正安这边又连说不行，他的挎包里装的可是叶小云昨天赶制出来的干菜，宝贝得不行，又怕压了又怕碰了，恨不得跟别人都隔开一米远。
叶庆平一拍脑门，转身回房在柜子里一顿翻找，不多时捧着一个木盒出来，对严正安道：“把你那什么宝贝疙瘩装这里，再放包里，就不用怕磕碰了。你们这些个孩子啊，一天天就会作妖儿，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都弄得啥！”
这木盒是叶庆平以前做了给叶小云装玩具用的，后来不用就一直闲置在家里，这会儿倒正好派上用场。
因为是给闺女用的，所以叶庆平做得十分细致，上面是个抽拉的盒盖，还有个小巧的机关可以扣住。
里里外外更是用细砂纸打磨得十分光滑，没有一根毛刺儿。
叶小云半梦半醒地瞅了一眼，笑着说，大小倒挺合适，若是刷上黑色底漆，画上点儿什么松针仙鹤，里面铺一块真丝方巾，九团干菜往里头一摆，妥妥儿地岛国高级山菜礼盒。”
叶庆平不懂什么岛国的审美，只觉叶小云说得邪乎，笑道：“把盒子弄那么好拿来装山菜？我看你是最近卖山菜卖魔怔了。”
严正安却是颇有深意地看向叶小云。
岛国语言兴许可以自学，但是这种岛国风情的装饰和习俗，可不是收音机里能听得来的。
叶小云坐在自行车大梁上，靠在叶庆平身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严正安在后头扶着背筐，三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到车队大院。
今天的车队大院与往常有些不同，平时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在门口抽烟的司机都没了踪影，院子里既没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也没有大家嘻嘻哈哈打招呼的声音。
但是严正安睡眠不足，叶小云半梦半醒，叶庆平的全部精神都放在了推车上头，三个人竟谁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叶庆平如往常一样在柳师傅的车边站定，先把叶小云叫醒道：“醒醒吧，一会儿上车斗里再睡。”
他等叶小云站稳，转身准备将背筐卸下来的时候，周围几辆车后面突然同时冲出来几个黑影，冲着三个人大喊：“把东西扔在地上，双手抱头，全都不许动！”
叶庆平飞快地将叶小云拉到自己身后护住，严正安一把搂住挎包，警惕地看向来人。
离他最近的男人见状，立刻伸手来抢他的挎包。
严正安一个侧踢将人踹翻在地，隔着布包，将木头盒子搂得更紧了，盯着另外两个跃跃欲试想要靠近他的不速之客，心里飞快推测着他们有可能的身份和目的，冷声警告：“你们再靠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是林业局的车队大院，虽然现在没有人，但是很快就会有人来了，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叶庆平趁机从车筐里抽出一把大号扳手做武器，另一只手始终护着身后的叶小云。
叶小云的瞌睡早就被吓飞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庆平身后，她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
动脑子动嘴的事儿她在行，但是动手？她能不添乱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忙了！
可几名不速之客并没有被叶庆平的话吓住，非但没有后退的打算，反倒渐渐包抄围拢过来。
领头一人更是大咧咧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朝三个人边比划边道：“都特么给我放老实点儿，知道拒捕是啥罪么？知道袭|警会有啥后果么？为了点儿山菜值当的么？”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严正安怀里的挎包，眉头渐渐拧紧地问：“难道说，你们还有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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