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庾曼之一行赶到洛涧的时候,沈哲子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军械失窃的消息。如果扣除信使赶路的时间,他得知消息甚至比郗鉴还要早一些。
得知此事后,沈哲子也并没有怠慢,即刻召集亲信属官们商议一番。所讨论的内容,大体也与郗鉴并其属官们讨论内容差不多,主要就是谁做的,意欲何为以及会给局面带来怎样的影响,还有就是该要如何处理此事。
不过相对于郗鉴的不知所措,沈哲子的目的则要明确得多,那就是坚持接手徐州这一目标不变。眼下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就算需要做出什么应对,也要以这一目标为前提。
所以等到庾曼之到来的时候,所接受的指示就是行程照旧,只不过交接的地点从盱眙改到了淮阴。换言之郗鉴待在老窝不要动,沈哲子将亲自前往完成交接。
听到这一指令,庾曼之则有些紧张,他虽然平日嘻嘻哈哈看似没有心机,但也并不是一个蠢人。眼下在大都督面前,周遭也无闲人,言谈不必忌讳,便叹息道:“府库重地,能悄无声息盗走强械,本身便是一疑。此事若不追查究竟,大都督实在不宜犯险前往啊!而且刺史府下不乏恶揣,大都督直入镇中,只怕将更添口实。”
眼下徐州刺史府已经有人怀疑是淮南做的这种事,大都督若再不顾凶险前往,无疑会更增加嫌疑。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与长者约,岂敢逾期,况且还是此等国务之重。至于些许闲人碎语,不过井蛙窥于苍鹰,徒惹笑柄罢了。”
若是往年为了求一名正言顺,沈哲子说不定真要这么做,可是现在他要收拾徐州那些乡众,实在没有必要再耍这种手段。
“但强械遗失于外,终究是一桩隐患,不知大都督于此可有良策?”
庾曼之又问道。
“庾长民你是否久离战阵磨砺变得更蠢,这种事还有什么所谓良策?失职者重罚,遗失者严查,你难道还能将遗失之物凭空变出?”
萧元东在一侧笑语说道。
庾曼之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黑,沉声说道:“就是因为难作严查广索,所以才感困顿啊!这当中微妙,实在难与你这蠢物言尽。”
“这件事,我倒是赞同元东所言,就事论事,索查失物刻不容缓。”
听到庾曼之的话,沈哲子又表态道,他倒是理解庾曼之所言之顾忌,丢失雷车弩这样的重械,无论在什么时期都是极为敏感的事情,最好是能够悄悄追查,快速破案,一旦流传开来,则必群情骚然。
但凡事都不可一概而论,眼下时机本就微妙,人皆侧目警惕,一旦被原因不明的骚扰,则不免更加惶恐有加,而这件事又不能不查。
与其让人惶恐揣测,不如明明白白的追查,最起码那些于此无涉的人能够稍得安心,不再患得患失的胡乱猜测,甚至关键时刻还能作为耳目,让盗窃者感受到全民皆敌的压力。
“但如此一来,只怕……”
庾曼之还有几分迟疑,旁侧萧元东便又笑起来:“你庾长民也非敏于智谋之选,这件事大都督自有安排,你也不必因此劳神了。”
听到萧元东的调侃,庾曼之反倒安心几分,那也是出于长久以来对大都督的信心,既然萧元东都这么说了,他也乐得省省脑力,继而便指着萧元东笑骂道:“谢二等人实在乏于胆色,你在河滨没被人打死,也真是莫大运气!”
损友重逢,自然难免互贬,如是斗嘴一番,庾曼之反倒轻松下来。
既然徐州之众已经到来,沈哲子也就不再继续在洛涧逗留,待到庾曼之等人休息一夜,第二天便坐船沿着淮水抵达盱眙。
盱眙原本是定做双方交接的一个地点,淮阴发生的意外也并没有扩散出来,因此当沈哲子一行抵达盱眙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大量前来迎接并观礼的徐州乡众。
淮阴发生那种事情,都督府一众人员们对于大都督安全问题自然不敢怠慢,随队护卫们先行靠岸,进行了长达数个时辰的戒严与搜查,确定没有潜在的危险之后,沈哲子的座船才缓缓靠上码头。
既然已经准备直往淮阴,加之当下安全问题很严峻,沈哲子也就不打算登岸再与这些徐州乡众做什么宴饮。
座船靠岸后,便将近百名徐州乡众首领们请到船上来,过程中自然难免搜身并控制随员数量等诸多苛刻要求。
徐州乡众在此久候多时,结果又遭遇到如此无礼对待,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甚至有几人直接拂袖而去,剩下的一个个也都面黑含霜,没想到这位沈大都督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其跋扈姿态。
沈哲子没有让这些人久等,很快便在护卫们簇拥下戎甲整齐的行入船舱大厅中,还未开口便先抱拳对众人深施一礼,继而便叹息道:“今日作此姿态,其实也是被逼无奈。早数日前,淮阴城府库遭贼,有奸徒盗取重械雷车弩三具,至今还未捕获。奸徒恶念如何,不敢深想,因是只能稍作戒备,若因无礼冷落诸位乡贤,还望能够见谅。”
听到沈哲子的话,厅中嗡一声便爆发出极为刺耳的议论声,可谓人人色变,俱都不能安定。至于跟随在大都督身畔的庾曼之脸色也是陡然一黑,雷车弩这种重械,失窃一具已经极为严重,怎么大都督还要夸大事实?
沈哲子两臂一展虚压,待到议论声稍微停顿下来,才又开口说道:“军械失窃,人情难安,我也不讳言惜命,非唯重于此身,更在于不敢轻负王命。为江北军民群情以计,绝不轻涉贼众所布险局之中,因此盱眙便不做停顿,稍后便直往淮阴拜望郗公,还望诸位能够见谅。”
众人听到这话,又能有什么反对意见,他们甚至巴不得沈哲子赶紧离开此境,因为这件事当中所隐含的讯息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一时之间都无法尽数消化。
这会儿自然没人讥笑沈哲子胆小怕死,诚如其人所言,若是沈大都督发生什么意外,所引发的局面惊变简直不可想象。可以说其一人之安危,便关乎在场人众之安危,对自身性命的珍视,便是对江北稳定之重视。
所以在一番捧高夸赞之后,大厅中又响起许多破口大骂声,咒骂那些盗窃军械的奸贼。虽然他们各自也因梁公将要入主徐州而不乏忐忑,但刺杀这种念头,真是想都不敢想,对于那暗中破坏稳定局面的奸贼也就尤其的痛恨。
又不乏人因于自身安危而计,询问是否已经有实际的追查举动,并且表态愿意帮忙追查。
“雷车弩乃防守强械,每具弩身俱有铸码标刻,稍后我府下吏员会将遗失三具铸码公告诸位,也希望诸位能够广而告之,若有人能追查索获,府下必有厚谢重酬!”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又叹息一声,说道:“恶事猝临,执位者难辞其咎。究竟何人因于何念生此险谋,我其实是不愿深究。今日众位乡贤于此汇聚,我也不妨一言有告,郗公久执徐镇,劳苦功高,我年浅德薄,不敢奢望取代尽责,但唯有一事可明告诸君,自我入镇之后,淮下徐边将再无戎事扰民,籍民俱可止戈耕养,若有违背,无论老弱妇孺,俱可面斥相唾!”
众人听到这话后,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又爆发出一片盛赞颂德之声。
沈哲子话还没有讲完,待到众人称颂声稍有停顿,才又继续说道:“正因持此仁念,即便盗械此等重罪,我也不愿厉念穷逐,广涉无辜。所以还想暂借诸君之口传告乡野,与隐匿贼众做一约定,自此刻开始,无论何人作此恶事,大凡稍念乡情不愿引祸于众,可暗作舟筏于无人之际投械水上顺流漂出,我将不作追究扰民。”
众人听到这里,又是一连串的惊诧之声,过后不久便又爆发出一连串更加猛烈的斥骂声,都道如此奸恶事迹一定要追查到底,不能轻饶凶徒。
而沈哲子却不管群情激涌,继续说道:“此刻开始,此约已经生效。我不愿入镇之初便以穷厉姿态示众,还请诸位能全我义气,即便途中撞见,请掩目避走。但若待我抵达淮阴之后,仍有贼徒持恶不改,那我也绝无姑息,必要追查到底,为乡众杀此奸贼!”
一番话语讲完,沈哲子也不管在众人心中激起多大的波澜,即刻命人将在场这些乡众礼送下船,而后船只便又离开盱眙码头,直往淮阴而去。
船上,庾曼之还是没能想清楚大都督这番举动深意,皱眉道:“雷车弩明明丢失一具,大都督却言三具,即便乡众不知,那贼徒难道不知?况且刺史府下不乏属官知悉内情,如此宣声,又能收效多少?”
“那贼徒就算心知,他敢宣扬于众?此等凶事,父子尚要隐瞒,余者又如何得知?就算流言阴传,难道比大都督聚众宣告更有说服力?至于你们刺史府下一众僚属,不能谨守府库已是一错,若连自己口舌都守不住,留之何用!”
萧元东闻言后便大笑起来,继而揽住庾曼之肩膀说道:“今次意外,你们徐镇上下难辞其咎,待到夜中,陪我潜入下游放置械具,千万不能被人察觉。待到失物次第归来,群情自可安定。”
“可、可终究还是有一具遗失在外,那贼徒厉胆偷窃,未必就会轻易归还啊……”
庾曼之仍是大惑不解,不能释怀。
“若真失械尽归,反而不算好事。”
旁侧行过的田景听到庾曼之这疑惑,阴恻恻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