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桃豹从东面的成皋虎牢关城退回,洛阳城各项备战事务陡然加剧,氛围变得空前紧张起来。
某一日傍晚,金墉城里突然涌出一队两千余名骑士,迅速将洛阳城南遗迹包围起来。许多劳作归来的民众们还来不及反应,便见许多全副武装,神态狰狞的骑士们冲入民居区,将大量民众们驱赶到空地上来。
这些惶恐不已的民众们被骑兵分割成一个个几百人的小团体,而后便有骑士冲入人群,随手指点一些壮力驱令行出。大凡有人稍作争辩,迎头便是一刀劈来!
近来随着洛阳周遭法纪严明,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入城居住,一来可以避免流窜郊野的猛兽、乱卒加害,二来洛阳周边不乏闲土可供开垦。然而这些人做梦也没想到,桃豹的军队突然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亮出了獠牙。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南遗迹到处都充斥着求饶声、惨叫声以及打杀声。在那些杂草丛生的坊市遗迹中,随处丢弃着被肆意杀戮的生民尸体,广阔的城池区域很快便被浓烈的血腥气息所弥漫。那些民众们,至此才明白依傍这些豺狼求生是怎样凶险之事!
很快,一队队衣衫褴褛的壮力们被从城池中驱赶出来,他们腰际、脚踝上缠绕着约束行动的麻绳。而这些麻绳还是他们前不久为了托庇求生于此,亲手编搓上缴的物资,如今转而成了他们自己身上的枷锁!
“速行,速行!落后者死!”
那些贼军将士们挥舞着刀兵,驱赶着这些被草草整编起来的壮力在城池遗迹上穿行。这城池里本就到处都残留着高低不等的断墙残骸,缓步以行尚且艰难,那些民众们腰、腿都被麻绳捆缚,前进起来不免更加缓慢。
但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兵们却不管这些,凡有落后者动辄打骂,甚至挥刀劈砍。一队队的丁壮被从城池里驱赶出来,每当凑足一个千人队伍,便会有新的贼军过来接手,继续驱赶这些人向北而行。
金墉城北与临河孟津偏东位置,是隶属于邙山余脉的一片并不算陡峭的坡地,名为邙坂。再往东则就是从城南傍城而过、继而向东北流入黄河的洛水。
这两处地方,也是防卫洛阳的重点区域。原本就是桃豹军队重点营筑防御工事的地方,可是很明显此前的工事强度并不能满足桃豹的防守需求,除了此前便一直在此辛苦建筑的苦力之外,眼下所征集的民夫们,其中大半也都投入到了这方面的经营上。
尤其是勾连黄河的洛水,几乎处处设栅,不要说阻拦晋军水师,哪怕是桃豹军队自己传递消息都变得阻挠重重。
然而就算是这样,桃豹仍然感觉不踏实,他从虎牢关退出后,甚至不敢闭眼。每每忍耐不住倦意稍作小憩,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虎牢关城外四野伏兵尽出,将他那一队骑兵完全围杀于野,残肢断臂、血流满地的画面。
唯一稍有庆幸就是他此次前往虎牢关城本就是秘密行事,兵卒的调动也没有人尽皆知,事后又及时封锁了虎牢方面的消息,此事尚未完全扩散开来。
洛水入河这一段路程,穿过邙山与嵩山之间,也是从虎牢关抵达洛阳的最快捷通道。虽然眼下虎牢关还在掌控之中,但桃豹已经完全不指望那个方向还能做出什么突破。
如今关城里还有两千余名守军,以及此前骑兵调度时又增运入城的一部分物用。晋军在大胜之后,仍然没有大举进攻虎牢关城,还是以围堵为主。守军若能善用地利,加上骑兵全灭省下的那一批物资,未必不能坚守一段时间。
但眼下桃豹已经不敢再对虎牢关城有太大寄望,如此严密封锁洛水,本身就有放弃虎牢关城的想法。
虎牢关城外的惨败,已经将他彻底打懵,已经完全不知生机何在。事到如今,还支撑着他坚持顽抗的,唯有对面主将沈维周一贯以来对胡将的残忍,反正投降也是死,到如今再放弃河洛西奔关中,说不定还未抵达函谷关就要被晋军追上一路衔尾追杀。
这几日,桃豹仿佛无头苍蝇一般,围绕着洛阳周边几个据点四处乱转,每每神经质一般的随手指派、加固防事。他也不知这些防事究竟有用无用,只是不愿闲下来,不愿看到兵卒和那些役夫们闲下来。
这一日,他又向孟津增兵三千人,站在金墉城头上,眼见着兵卒们列队向北行去,后方则跟随着大量的民夫、畜力所拖运的物资。他像一个惜福的老农,掰着手指头认真算着这批物资又能供孟津守军使用多久,又像是一个狂热的赌徒,迫不及待要将手中所有力量全都押上。
“明公,城南军士乱法……”
另一侧,卢德匆匆行过来,脸色非常难看,语调也颇为惶急。
“是我吩咐的,倒是忘了知会卢先生一声。”
桃豹转过头来,苍老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眼下虽然心绪混乱到了极点,但是对于这个矢志跟随自己的谋士仍然客气有加。此前他便派人将郭荣等人送走,本以为卢德也会跟随,却没想到这位谋士真的甘心留下来与他共对危局。
卢德看到桃豹须发杂乱,满脸掩饰不去的的疲惫以及那稍显神经质的笑容,当即便看出桃豹精神有异,他行上前来,稍显迟疑道:“生民归附不易,明公何以……莫非虎牢之谋……”
听到虎牢之名,桃豹蓦地一颤,心虚一般左右打量片刻,摆手示意亲兵推开,而后他才上前一步将卢德拉到女墙箭垛旁,低语说道:“卢先生,你是高智大才,以你观之,若我此刻称制,于稳定局势是否有助?”
“这、这……”
卢德听到这话后,心内顿生不妙,他抬头凝望着桃豹那浑浊且血丝密布的两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眼下只是好奇,虎牢关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样的打击,居然令桃豹这个半生戎马的宿将都被打击得神志不清,乃至于说出这种昏话!
要知道眼下洛阳之众之所以还能凝聚不散,其实已经与桃豹个人威望无甚关系,首先是共同面对晋军大势围堵的危局,其次则是幻想石虎能够搭救、可以生归河北的愿景。
可是眼下,桃豹居然心乱到奢望称制僭号来稳定军心,可想而知其人心情已经紊乱到了哪一步!虽然这世道、尤其是桃豹麾下这些乱军们,所谓君父之念本就淡薄,可问题是,若桃豹在此刻称制,将河北石虎置于何地?石虎是疯了,才会救一个草头皇帝回河北?
尽管卢德本就不指望石虎方面会有救兵,但眼下这却是能够维系部众不散的一个重要手段。若是桃豹妄求称制,不要说军心稳定与否,只怕下一刻麾下将士就要分崩离析,不愿受其狂念拖累。
桃豹眼巴巴望着卢德,那血丝密布的双眼中满是希冀狂热,待见卢德张口无语,便隐有失落,继而转为一种灰暗绝望,末了则是涌出满满的癫狂愤怒,面向东方,口中喃喃:“天命有定数,岂是凡俗能望……沈维周那个貉奴贼子,他为何、为何定要与我苦苦为难?这洛阳帝宅又非他沈家旧邸、我也只是穷命奔此,数年来不敢扰他,何以定要……狗贼,狗贼!”
言及最后,他那低喃声已经转为咆哮,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怨念,手指着东面荥阳方向破口大骂。
眼见桃豹此态,卢德不免深叹一声,沉默片刻后才凝声道:“敌众虽强,明公难道就甘心待死?匹夫尚敢争命,将军难道已是怯战?如此与其兵败受辱,何如自留全尸!”
“狂儒,你道我不敢杀你!”
桃豹闻言后,眼中怒火喷涌,蓦地拔出佩刀斩向墙头,继而缓缓逼近卢德。只是眼望卢德脸色虽是青白不定,但身形却一动不动,桃豹默然片刻,而后才收回了刀,对卢德抱拳道:“先生至死不弃,我是深感于怀,失态失礼,还望先生勿怪。”
“事势总有涨消,将军劳战半生,素有英迈之名。德虽不才寒伧,但却厉心难寂,即便最终不成,愿与将军共求壮烈。”
卢德小退一步,望着桃豹沉声说道:“生人岂有不死,纵然赵主之雄,亦难逃天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即便已是身踏绝境,余生奋求,让天下知我命格非俗!数万之众,毕集孟津,固守河岸,仍有一战之威!”
“先生所教甚是,我随先主纵横半生,刀下所杀,不乏英魂,即便赴死,岂容南貉小贼笑我!今日我便北进孟津,与贼子谋求死战!只是……”
讲到这里,桃豹又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只是,我若北进,金墉城不知将要托谁。事已至此,我也不惧先生笑我,我虽统率万军,但却常感孤立于世,大事竟无同谋。”
卢德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德纵有微才,却无战阵取功之力。若是寻常时节,不敢妄求,但如今局势已是危极,若明公北进孟津仍然难守,金墉也难独存。愿为明公守此基业,北望大军凯旋!”
桃豹听到卢德自荐,便沉默下来,他虽然对卢德不乏敬重,但远未达到人马基业相托。但转念一想卢德所言也确是如此,他若在外不胜,单凭金墉孤城也难长守,若换了别的将领眼见事态不妙,或是干脆直接率众弃城逃亡。
至于卢德,除了自己信重之外,根本全无根基。更何况其人不过弱力儒士,即便有什么异念,可使亲信挥刀斩杀。
想到这里,桃豹便重重点头:“先生有此殷念壮志,我必助你扬名。稍后我会留一部亲信留用辅助先生,洛阳城防诸事就拜托先生了。”
“明公请放心,此战之后,卢德之名必响彻中州!”
卢德俯首深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