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导之后,沈充并没有即刻返回内室,而是在中庭阴影处默立片刻。
此刻沈家中庭里,访客仍是络绎不绝,不过沈家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些访客们也都不敢大声喧哗、恣意忘形,整座中庭,气氛都颇为压抑。
“沈司空突遭此厄,不知驸马会否……”
有两人旁侧行过,彼此正在议论,突然一人停下脚步,指着阴影处那道身影,口中嗫嚅道:“司、司空……”
“噤声,速行!”
另一人转头望去,旋即脸色也是大变,拉了一把那人袍袖,继而便忙不迭低头速行避开此处。
沈充见状,不免哑然失笑,本来准备举步迎上,见那两人垂首趋行而去,也只是笑一笑,而后便转身往内室行去。
他并未返回自己居室,而是行入不远处另一座阁楼,阁楼内有几名侍女默然侍立,当中钱凤一人独坐,面前书案上堆放着大量的书册旧牍。耳边听到脚步声,钱凤抬头望去,而后才起身拱手笑道:“明公还未入寝?”
沈充坐在另一侧的席位上,看到案上堆叠那些书册便叹息道:“世仪你又何必如此操劳?室中弄瓦添喜,也该宽待自己几天,杂事交由书吏分任即可。”
钱凤听到这话,老脸也是隐有羞赧,他早前在河北入赘乡宗,南归时那位夫人也不离不弃,不久前更是为他诞下一女。
他原配夫人早年便因耐不住家业跌荡而病故,养在吴中乡里的儿子如今也已经入都,正在太学受业。虽然他的儿子乃是罪徒之后,但以沈家如今的权位,对此自然无须在意。
“王太宰已经离府?我倒是好奇,太宰目见明公此态又是怎样反应。”
听到钱凤如此生硬转换话题,沈充也是忍俊不禁,往年他与钱凤也是脾性相近、志趣相投。不过这些年来随着所处位置的不同,性情方面便渐渐有了差别,沈充要变得更加豁达开朗,而钱凤则更显孤僻。
当然这也无损于彼此情谊,沈充只是希望钱凤能活得更加轻松一些,但见钱凤对目下这种状态不乏享受,懒于改变,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王门后继乏人,皇太后又将王茂弘固阻台城之外,衰势注定,已经难成大患。”
想起方才与王导相谈情景,沈充又笑了起来。最近几年来,他是越发的有感触,身在此世,显赫也罢,衰败也罢,从容最是难得。
譬如沈充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若再上阵鏖战是比不上那些少壮勇力,但若在台阁中枢里,又可以称得上是正当盛年。在这样的年纪被人架空虚置,对许多人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待遇,而沈充对此却能做到不以为意。
而且,台辅们煞费苦心将他架空之后又如何?转眼他的儿子便在江北再创殊功,将家声家势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时人看衰王家,也不仅仅只是由于王氏当下的失势,而是在眼见的未来中,根本看不到王氏重新崛起的希望。
钱凤闻言后便说道:“言虽如此,但太宰仍在一日,仍是不能过分小觑其家。其实今次明公本无必要面见太宰……”
沈充稍有沉默,脸色也变得稍显凝重。他之所以出面接待王导,原因也是极多,夸赞儿子稍存示威之意。除此之外,也是想以此逼迫自己下定决心。
沈充今次撞伤,老实说也是不乏试探之意,若台辅诸公果然不能相忍,他是不排除将儿子召回打定主意将侨门台辅俱都踢走,把持江东军政的可能。但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他们或能成功夺权乃至于自立于江东,但也必会饱受攻讦,未来再想过江经营则会变得更加艰难。
沈充不愿因自己一点执念而将儿子约束在江东一地,尤其沈哲子更通过河北大捷彰显出其人不可限量的前程。
回镇江东是稳妥,最起码在他们父子两代生涯中,沈氏在江东的权位将会无可动摇。而继续鏖战中原则不乏豪赌的成分,成或可能达到吴人史上最高成就,入主中国;若是败了的话,甚至就连江东的基业都有可能被倾覆。
这样一个选择,哪怕沈充做来都觉艰难,他是担心自己或会一时求稳之心作祟,连累辜负了儿子的宏愿和才情,索性直接出面接待王导,明示自己乃是装伤,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制约和督促。
钱凤见沈充沉默,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观皇太后应对,应是已经放弃将淮南王外遣。但褚氏等必然难以甘心,来日徐镇或还要强争一番。郗公久镇徐边,应知郎君才是恰当之选。然而余者则未必,他们只恐军事集一而罔顾江北实情所需,必会掣肘阻挠,似蔡谟、何充等,都是极有可能被推出作选。”
沈充点点头沉声道:“此事也该早作准备,青雀他功壮才高,倒也毋须别的手段才可接掌徐州。但眼下仍是战事为先,还是要少生变数,可惜我眼下也不得自由,否则可直往淮阴拜会郗公。目下只能让五弟过江往广陵、淮阴等地一行,虽然眼下已经无需再以财帛美言邀人,但徐镇之士也多劳苦戍边,难免衣食之困,家事无忧才可安心猎功。”
他所言五弟便是沈牧的父亲沈克,沈充是相信儿子是有足够的能力羁縻笼络住那些徐州军头,之所以还派沈克一行只是希望能够将变数降到最低。
最好的情况是希望郗鉴还能留在徐州一到两年的时间,届时不独河洛入手,局面也稳定下来,旁人即便再有相争,也完全不会是对手。
今夜建康城内注定不会平静,不知几家私话,苑中也是如此。
淮南王司马岳在离开沈公坊后,便直往内苑去见皇太后。当他返回苑中的时候,皇帝也在皇太后宫下,书案上堆叠着一些台阁奉来的表章,皇帝一边低头认真批阅着,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母后的神情。
皇太后归苑之后,最起码在表面上是完全与朝堂政事划清界限,对于那些奏章之类也都视而不见,并不翻看,但将奏章带入内苑,本身就不合适。皇太后也并不劝阻,只是凝望着伏案的皇帝,双眉微微皱起,当听到皇帝的请示后,只摆手让皇帝自做决断批复。
尽管如此,皇帝仍然不敢怠慢,批复完一份后便推到案上一旁,晾晒墨迹之余,也是特意让母后看一看,待发现母后神情有变后,便连忙再拿回来细作斟酌。如此一来,他大半心思都不在政务上,而是要观察母后的喜怒。
一直等到淮南王行入,皇太后脸上才流露出一丝喜色,吩咐宫人奉上精心准备的餐食,待到淮南王用餐完毕,才问起此行前往沈家的过程。
皇帝在另一侧弓着腰,颇为可怜的转头看一眼案上那些餐食,唇角隐有湿润。他的饮食作息在母后的安排下极有规律,所谓掌灯不食,但他眼下体格也还未长足,容易感到饥饿,尤其傍晚急于来见母后,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认真用膳,这会儿便难免空腹微鸣。
希望稍后回宫时,皇后能够为他准备一些餐食罢。皇帝舔了舔嘴角,一想到自己那个体贴温婉的皇后,白嫩脸庞上又忍不住浮现起一丝笑容。
片刻后皇帝心内一动,抬头望去,只见母后正双眉微蹙望着他,他顿时悚然一惊,忙不迭低下头去,心中些许旖念荡然无存。
看到皇帝一副惊弓之鸟的惶恐样子,皇太后也觉心肠一软,她虽然偏爱次子更多一些,但皇帝毕竟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承认自己待皇帝要更加严厉一些,以至于母子关系日渐疏远,但她又能怎么办?
孤儿寡母,主少国疑,面对内外那些看似恭顺实则跋扈的臣子,她也只能硬下心肠来收起软弱,此前临朝时,每每为了思忖那些奸猾老臣的更深意图,因为一件小事翻来覆去的思忖咂摸。以至于常有失眠盗汗,噩梦惊醒,夜深人寂时吞声忍泪。
幸在最近几年时局一直平稳,尤其江北用事频捷,又亲手给两个儿子都完成亲事,家事国事俱都有序,哪怕是现在就去见肃祖,她也觉无愧于心。
收起心头那些思绪,皇太后让人给皇帝送去一碗浓羹。然而皇帝却不敢放松,只道奏章尚未完全批复完毕,不敢饮羹。
“皇帝勤勉是好,偶尔也要休息一下。你们父皇往年也是昼夜忧劳,结果……”
提及肃祖,皇太后心情难免黯然,示意内侍上前将皇帝案上书墨文具暂时收起来。
因此一份温情,皇帝竟有受宠若惊之感,垂首道:“终究还是儿子愚钝,只能将勤补拙,若是有姊夫那种才智,也不必常为政务纠缠,能有更多时间侍奉母后。”
“你们姊夫,那真是一个难得的大才……”
听到皇帝提及婿子,皇太后脸上也展露出几分笑容,只是很快笑容又黯淡下去,继而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维周这一出身。若他只是一介寒素,才是更得……”
讲到这里,皇太后便陡然收声,这种见疑大臣门户的话语,还是需要慎言,哪怕只是苑中私语。
往年她甚至还厌弃沈家仅仅只是吴中豪宗,不及侨门旧族清贵,但随着历事年久,才觉得早年这一想法仍是稚嫩。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倒是希望沈哲子仅仅只是寒素小户,如此显赫与否俱都系于皇恩一念,才更加值得倚重信任。即便出身低微,但只要能与帝室亲厚无间,同样也不愁功业创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