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会稽返回建康之后,王彬便搬离了王氏位于乌衣巷的家宅,一则是为了表示对王导的不满,二则那时他的时誉风评也是跌至了谷底,不愿再留在乌衣巷那倍受关注的地方。
关于淮南的消息,王彬也侍中在关注着,较之其他人仅仅只是单纯的利益诉求,他又有另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所以当得知司马勋作为罪囚被庾条押送归都的时候,王彬第一时间便知大事不妙,虽然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沈哲子并没有直接将司马勋罪迹披露于外,但通过过往的接触和认知,王彬也知这个小貉子绝对没有什么好心肠。
尤其如今沈充已经归都,而这老貉子手段较之其子又狠辣数倍,这更让王彬满怀惊悸,第一时间离开台城,顺便将同在台城任事的儿子王彭之唤上,一同返回位于丹阳郡府附近的家宅。
王彭之这会儿还不乏懵懂,他在台内消息还没那么灵通,待到由父亲口中得知此前杳无音讯的司马勋被庾条监押归都之后,脸色已是陡然大变,身躯都颤抖不已。
眼见儿子如此不堪,王彬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皱眉道:“眼下事态尚未到最恶劣一步,那小貉子或还未知我家与司马勋有什么牵扯。我来问你,你与那司马勋接触时,可曾留下什么指向我家的实据?”
“是、是……形势未到最坏,那小貉子肯定不知司马勋乃是父亲指使,否则他怎么可能按捺得住、隐忍至今!”
听到父亲这么说,王彭之心绪才稍有安定,拍着胸口道:“儿知此事干系重大,又怎么可能轻告那司马勋我家来历!”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还不知台内正在如火如荼的调查,不久之后他家与那司马勋之间的联系便会被调查的清清楚楚。
“不过就算是那小貉子能够猜得到,单凭那个来历不明的司马勋,他又怎么敢直接攀咬污蔑清贵高望大臣之家!”
对于自己的保密工作,王彭之也是乏甚信心,所以心里也是打定主意,就算是露出什么破绽,也绝对要咬紧牙关不承认,那小貉子又能如何?
“话虽如此,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可心存侥幸之想,该要有所准备。”
王彬倒是不像王彭之那么乐观,手指轻揉着紧皱的眉心,叹息道:“那貉子门户今时不同往日,况且又在淮上击破奴国强军,大功当时,声势更是旺盛至极……”
讲到这一点,王彭之脸上便不乏怨忿,气不打一处来:“那小貉子也实在时运眷顾,两国交战正烈,居然奉上奴主身死这等幸事!奴国自乱阵脚,届时无论何人执军,又怎么会没有不胜的道理!”
“话虽如此,能够在奴国南来之初声势正旺之际抵御住石季龙大军强攻,那小貉子也是确有其能,并非全是侥幸,不可等闲视之。”
王彬勉强讲了一句尚算中肯之语,不过接下来还是充满了惋惜忿恨:“南渡以来,我家向来与社稷共荣辱,历次有事,向来不落人后。可恨阿龙,怯懦私谋太甚,不敢助我勇争当时。若是当时他肯与我同心共争淮南事任,又怎么会给那貉子门户俯拾大功的天幸良机,以致如今奸势大涨,受制于人!”
讲到这里的时候,王彬可谓痛心疾首,怨念滔天,深恨王导此前不能与他同心,为他争取淮南之任,令他不得不行险为此任侠刺杀之谋,功败垂成不止,更是留下一个莫大的隐患。
若是当时能有力争,那么眼下大败奴国强军,威震南北的就是他而不是那个小貉子!届时不但可以一扫家势颓态,而他也可一举成为永嘉之后,中兴第一贤臣,更能带领整个琅琊王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当然在想这些的时候,王彬直接忽略了当时王导并非没有帮他争取,甚至派他亲家野王公宋哲前来劝说他,只是因为他当时耻于其位不正而给拒绝,然后自作主张去行险。结果到最后不独险谋落空,留下隐患,这件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王彬眼下之忿念,其实是有些没有道理,如果当时他肯听从王导的建议过江去,即便不是此战的主帅,只要他身在淮南,坐地分功,时论也会向他偏转,认为是在他的指导关照下才得如此大功。但当时谁又能想到后事如何?他当时本就有北上之心,如果王导能够帮忙争取正任,他又怎么会拒绝?就连奴主石勒都在为难他,猖獗于世道几十年之久,偏偏在这样一个时节死掉!
眼下事实已经如此,在说什么再想什么都是枉然。他不只错过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还要迎来沈家的报复,心情也实在是恶劣到了极点。
在归途中,王彬又命家人去请他的亲家野王公宋哲。野王公在台中虽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手下自有一批忠勇悍卒听命,就算是接下来要发生最恶劣的情况,有了宋哲保护,最起码性命可以无忧。
当父子二人抵达家宅的时候,宋哲也已经匆匆而来。此前王彬帮助宋哲争取前往淮南,虽然最终没能成事,但这一份恩义宋哲也是铭记于怀。不同于其他台臣担心过江后或会遭遇不测,宋哲本身便拥有规模不小的部曲悍卒,一旦抵达淮上,也可广集旧人形成不小的势力,沈维周也绝不敢擅自加害他。
但是很可惜,宋哲在台内并无强援,而愿意鼎力相助的王彬如今在台中状况也是堪忧,并没有足够能量为他争取此任。
由于本身并不常在台内任事,宋哲的消息来源难免有些迟钝,当王彬家人急急过府邀请,宋哲还以为往淮南之事又有了什么转机,因而不敢怠慢,匆匆赶来。入府之后,见到王彬父子脸色不乏焦虑,宋哲连忙问道:“亲翁疾邀相见,可是府上有何困事?”
王彬闻言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先请宋哲入室然后才叹息一声说道:“亲翁也知,我此前与沈士居曾共任于会稽,彼此所积龃龉旧怨颇多。沈士居其人,本是吴乡武豪之流,又自恃帝宗亲眷,向来不乏跋扈姿态,如今又因其子功事而入都任事。我自不惧其人,但却恐其人歹念怀恨侵扰家室,所以相请亲翁稍施援手,助我守护家宅安宁。”
宋哲听到这里,略作沉吟后便点头应下来,而后便遣随员出城去召集自家部曲。王彭之便也一同跟随,要将一批携带武装的悍卒引入都内,也少不了向宿卫稍作打点。
虽然沈氏一族之兴盛,宋哲也看在眼中,但彼此之间也无什么利害冲突,这也不至于让他畏惧。所以王彬所求,于他而言也只是一桩小事。但其实心内也是不乏叹息,琅琊王氏乃是海内名门,尤其乡土之中追随依附者极多,可是现在王彬居然连看家护院这种小事甚至都还要央求于外,也真是不得不让人感慨。更加感觉到一个家族内部如果出现裂痕,那真是自取其辱。
假使王彬与王丞相关系并非如此恶劣,单单凭其琅琊乡宗所养部曲私士,又何至于担心门庭之安危。
但别人庭门家事,宋哲也是不好干涉太多,于是便在厅中与王彬闲聊,话题难免就转移到如今都中最热的淮南事务上。早前王导希望王彬过江辅佐沈维周,还派宋哲来做说客,如今再讲起来,宋哲言辞中便不乏惋惜。假使王彬当时愿意的话,如今的形势将会大为不同,最起码沈家不会如现在这样势不可挡。
王彬心情本来已经极为恶劣了,此时再听到这些,脸色更是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只在席中闷声不语。宋哲见状便也识趣闭嘴,宾主之间充满了尴尬。
正在这时候,门下忽有来报,言是另一名亲翁丁蔓前来拜望。
王彬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咯噔一声,这会儿也来不及再作遮掩,急忙让人将丁蔓请入。
“世儒兄,世儒兄……如今台内都在追究那司马勋之事,言其获罪淮南,此事内情你可有知?”
丁蔓匆匆行入房中,还未及坐定,口中已经叫嚷问道。他乃是司马勋得用的经手人之一,此前台内上下出动誓要将其人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架势,着实令他吓了一跳。在应付过一群同僚之后,便匆匆赶来王彬处以询问内情。
宋哲听到这话后,也是满脸好奇,不乏狐疑的望向王彬。
王彬这会儿已经心乱如麻,既没心情也不知该要如何向两位亲翁解释,只是在室中焦急的行来行去。而丁蔓那里还在叙说着整个台中围绕着司马勋其人的种种议论,每多听一句,便令王彬心情更加紊乱数倍。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此前出城召集宋氏部曲的王彭之和宋氏家人还未返回,却另有一人登门,乃是王彬的侄子王胡之。
“叔父与那司马勋究竟牵连多深?”
王胡之行入室中后来不及再持礼节,直接发问一声,他见王彬脸色陡然拉了下来,便又涩声道:“早前沈士居已经离台往都南去,其家部众已有在城南积聚之势……”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刷一下变得灰白,手足都觉冰凉,一把拉住宋哲手腕疾声道:“亲翁救我!”
宋哲在席中听到丁蔓絮叨良久,心内也早已经有所猜测,渐渐觉得自己似乎被王彬拉入一桩极大的麻烦中,此时再听王胡之这么说,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同时心内也生出迟疑:莫非自己真要为了力保王彬这个不靠谱的亲翁,与那沈氏武宗豪门对拼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