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水军抵达肥口战场后,战斗便再无悬念。
此时浮荡在江面上的奴军舟船尚有百数艘,但真正得人驾驭、载满兵众的却不足半数。韩晃所部水军虽然在实力上不能形成碾压,但对舟船的驾驭之能却远远超过了乱糟糟的奴军。此时战船横陈于江面,阻拦住奴军北归之途,投石、利箭频频发射于奴船。
尤其那一艘巨无霸的长安大舰,更是当之无愧震淮之名,一俟冲入战场便直接撞沉奴军一艘载满兵众的战船,船上奴兵俱都落水蹈舞挣扎于江心,根本不需要再投以更多关注,过不多久便都成江上浮尸,再无生息动作。
硕大的拍竿不断砸击下来,灵活的艨艟、走舸分流围堵包抄,将一艘艘奴军战船逼离原本的航道。与此同时,肥口守军也完成了对岸上之敌的围剿,原本撤入淝水中的一些剩余水军舟船再次出动,将许多无人驾驭的舟船牵引回肥口码头,而后更多的兵众登船作战,对那些残留的奴船展开不依不饶的追击。
奴军们总算见识到真正的水战该是怎样一番模样,而在这场战例中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反面教材,此前满心欢喜想要登陆抢攻,根本就没有任何在江面作战的准备,加之早前兵卒们乱哄哄的抢登船只,原本的行伍组织都被打乱,面对淮南水军的突然回援,甚至就连一条切实可行的军令都无从下达,更难以针对淮南军发动什么有效的进攻。
在被淮南军接连摧毁击沉数艘战船后,奴军才总算恢复些许秩序,然而大好形势已经一去不存。此时江面上虽然奴军仍然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但这一群兵众多是急于渡淮作战,根本就没有任何水战的准备,甚至就连原本船上所架设的水战械用都被拆掉以求运载更多兵众,这会儿已是全无反击之能,甚至于就连想要接舷或是装船都因超载而完全追不上淮南军战船速度。
于是许多暂时还未被淮南军纠缠住奴军战船快速往北岸返航,上至将领兵长,下至寻常小卒,但凡身有余力者,俱都手持桨橹,拼命发力,一时间船速居然加快起来。他们也不敢再绕行颖口,一则水路漫长,变故更多,二则仓皇之际也根本就没有驾驭舟船转向来去的技艺能力。
如此一来,倒也有二十余艘奴军战船成功脱战靠岸,不待船只停稳,眼见到水岸将近,船上那些奴兵们便纷纷弃船往岸上游去,就连战船都不管不顾,只求远离水道。
时至正午,这一段水域已经不再见大规模的奴军踪迹,甚至就连落水溺死的尸骨并舟船残骸都被淮水冲刷到下游。至于那些被奴军们遗弃的舟船,也都被拖入了淝水中。这些舟船有许多都是完好无损,只是因为奴军弃船包括那些棹夫役力也都逃散一空或是干脆投降而为淮南军所获。
此处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但沈哲子也无暇归镇,而且还将杜赫等一众分管政事的淮南属官都调来此处待命。
肥口周遭,浮尸碎木极多,民夫役力们登船打捞清理,还未将水域彻底清理干净,江面上已经又出现了大量的舟船,这一次则是从汝口返回的水军大部并得救的汝南军民。
肥口一时间也难容纳这么多舟船涌入,加之此处也是刚刚大战完毕,尚是诸多混乱。杜赫等政务官员们尚在忙碌着对流民的接纳安置,沈哲子已经匆匆登上了船。
“末将等幸不辱命!”
战船甲板上,负责接应的路永、徐茂并一直固守的毛宝、李仓等众将纷纷上前,抱拳为礼,神态之间不乏慷慨。
沈哲子迎上众人,闻言后已是哈哈一笑,心情可谓畅快,指着肥口处仍然密集的浮尸笑语道:“此处同样略经小事,轻克来犯之敌,倒是让诸位将军难得专美。”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沈哲子也没必要与众将竞勇,众将闻言后自是莞尔。此前归途中他们便忧心忡忡,担心肥口或将不守,待见江上那些收捡不净的浮尸残骸,也能大约猜到此前这里经历怎样苦战,绝非略经小事而已。
“辛苦毛侯了!”
与众将稍言问候,沈哲子便就将视线落在毛宝身上,这员悍将形容都有憔悴瘦削,身上衣甲也多残破,可见固守汝南这一段时间来实在是不容易。
“末将身负厚用,未能人地两全,已是惭愧……”
眼见沈哲子望来,毛宝脸上已有几分惭愧,垂首回答道。
沈哲子上前一步拉起毛宝手臂,摆手道:“毛侯切勿为此颓声,汝南维持至今,已是远超预期。分拒奴众于外,乃是淮南得守基石,且活我落难之中凡多,毛侯之功于社稷,绝非止于浅表。奴者无道之众,所恃者穷恶之势又遭横阻,今日之暂退,乃是来日之大进根本,不必扰于俗情进退之得失。”
说着,他又转望向立在毛宝身后的李仓,笑语道:“李将军,我们总算见面。此前诸事繁忙,竟与将军缘悭一面,不能得见。虽未面前亲嘱,无奈人事逼迫,妄托以重任,非情之用,还望将军勿怨。将军才用非俗,虽不自陈,自有奴众败势以证。今日护众归镇,足可夸事同僚。”
“末将、末将……驸马盛赞,末将实在愧不敢受。”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李仓便显得有些局促窘迫,他此前不见沈哲子,原因绝不单纯。此前相助毛宝力据桃豹奴军的围攻,心内也是不乏殊功自许,略存自矜之意。
可是今天在看到肥口这里惨烈的战场之后,那一点自矜之傲气已是荡然无存,正如毛宝所言,诸多前提俱不足论,他们被迫丢弃防区引众以还乃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之所以能够成功撤退,也是多亏了镇中大援。反而连累到本镇遭受奴军攻击,幸在来犯之敌已被打败。
如此深算下来,他们非但没有多少功事可夸,若是遇到心意狭窄的主将,反而要穷究失土累事的罪责。李仓虽然多听人言驸马之贤能,但终究没有直观的认识,对这位少年勋贵多有陌生,所以眼下心情也是忐忑。
“久战疲敝,我也就不再多扰。稍后肥口疏通,镇中自有人来引所部归镇休整。”
对汝南这几名将领温言嘉许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在船上召集众将开始议事。
此时两处战斗都是刚刚结束,因而具体的战果如何尚还没有整理出来,但大概的经过总还能够说得清。
汝南方面战斗要比肥口从容得多,虽然奴军桃豹总体应对得宜给淮南军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但自身也是困于整体战势的被动而不得不做出改变。双方唯一尚算惨烈的交战发生在将近悬瓠之地的汝水上,此一役淮南军以舟船为诱饵,诱使奴军入水哄抢船只,而后便依仗水战的优势大溃其众,彻底击溃了桃豹针对汝水的封锁和防守,得以与汝南军民胜利会师。
至于肥口这里,沈哲子亲自坐镇督战。虽然由于奴军乱打一气给淮南军造成极大的困扰,乃至于突破肥口等多处防御得以成功登岸,使得战事一时间危急到了极点。但也因此,奴军付出了远超于正常作战的代价,这也给此后的崩溃埋下了祸根。
如果奴军能够从容调度,整体为战的话,或许不能这么快就攻破肥口营防,但最起码损失也在可控范围内。当汝口水军归来助阵的时候,不至于一触即溃,令得局面彻底崩盘。
今次奴军南渡,投入不可谓不大,此战无功可以想见对其军损害之大。此前颖口一战中,由于担心会遭到奴兵回击反噬而没有趁机扩大战果。可是今次这一战中,奴军舟船即便没有全没,也必然已是大损。所以在于众将略作商议之后,沈哲子也不打算再就此作罢,当即便又调集五千水军,交由韩晃率领,直往颍上攻去。
至于新进归镇的水军,也并没有就此闲置,即刻将战船送往硖石城处,由那里整军往淮水下游的涡口而去。
沈哲子甚至没有时间去出面安抚那些得救过淮的汝南民众,诸事都托付杜赫等人处理,在安排过军务之后便匆匆返回寿春,接替沈牧坐镇城中。而沈牧则率领一部分寿春守军于八公山登船,与水军合兵一处,直往涡口而去。
然而水军出动未久,旋即便传回了不好的消息,石虎果如沈哲子所料,率领谯郡之众趁着汝南、肥口烈战之际自涡水顺流而下,接连攻克涡口、马头等淮水北岸要地。负责彼处防务的曹纳已经暂退到了洛涧,而徐州军剩余的一部分也都退守盱眙。
这样一个结果,沈哲子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正成为事实的时候,还是略有几分失望。涡口同样是淮上要害,虽然对于寿春的威胁并不如颖口那么深切,但落在石虎手中后,无论是左面的淮南还是右面的徐州,在防守方面都要压力倍增。
不过事实已是如此,凭着淮南军本身所具备的兵力,绝难支持汝南、肥口、涡口三地作战,必须要有所取舍。眼下两地俱都得功,涡口易手倒也并非难以接受之失败。
于是沈哲子一方面加紧对汝南归众招募整军以扩充军力,守稳本镇,一方面命令水军与曹纳汇合并守洛涧,不要让石虎兵入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