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立在江畔码头,听着那个刚刚被打捞营救上来的督护李陶断断续续讲述着因何至此,言及伤感处,不乏深悔懊恼,挣扎着翻过身以头抵在沈哲子脚前,痛声哭嚎道:“宗人虽有狂妄,但觉绝无逆心,只盼能多集乡众,南来襄助王师……末将擅离职任、私自过江,自知罪大当死,不敢乞命,本来途中便应自沉江底,却恐镇中不知奴部虚实,苟延性命,惟望使君只诛首恶,勿涉家人……”
此前抢救回的伤者,即便还有清醒,也多神智混沌,语焉不详。对于奴军行凶的具体过程,淮南军也只能联想猜测。可是现在李陶描述的这么具体,尤其其人双手俱被斩断,趴卧一团血肉模糊的首级中,凄凄惨惨道出,诸多惨状似在眼前上演,让人难以细问,一时间肝肠摧痛!
“将军,奴贼如此虐杀我乡民,凶恶尤甚豺狼!末将愿请战过淮,即便是死战野中,也要痛杀脔割这些恶徒!”
听到李陶的讲述,众将神态不乏激动,沈云已经冲至沈哲子面前,厉声吼道,眼眶都已经瞪得隐有绽裂,其余几人闻声后,也俱都纷纷上前厉言请战。
被众将围拢请战,沈哲子却无回应,只是背负双手闭上眼深作呼吸,良久之后才睁开眼望向那已经半残的李陶,涩声道:“你身为统兵督护,不奉军令私自离职过江,自是该死,人不能救!但是身为我淮南军众,或生或死,或荣或辱,自有军法准绳,不容余者戕害!害你之奴将名为张雄?好得很,你的首级暂寄颈上,来日同袍擒杀此贼之后,让你死而无憾!”
说完后,沈哲子便命人将那李陶抬下去稍作整治,同时严令将此人拘禁起来,不得军令,不许任何人入见。
听到沈哲子的安排,众将心情也是复杂。这个李陶违背军令,私自过淮结果自取其辱,诚然该死。但问题是其人已经被羯奴戕害如此凄惨,能够保住性命过江已是侥幸,若就这样以军法论处,情感上有些不能接受。沈哲子如此一个安排,倒是让众将心念略有畅通。
“要去追杀那个奴将?末将愿意过江!无论他首级是否洗净,都为将军摘取回来!”
沈云再次上前,叫嚷请战。
沈哲子听到这吼声,心情不免更加恶劣,横眉怒视沈云一眼,这小子真是没有眼色,偏要在这时刻添乱,难道是觉得局面还不够乱!
这很明显是奴兵激将邀战的伎俩,对方抵达淮境较之预计中要早了数日,想来应是因城父之战而驱前方游骑先行,以此激怒淮南军出战,想要在野地中求胜一雪前耻。如此明显的意图,沈哲子相信众将不可能意识不到,但是手段实在太残忍,包括他自己在内,在听完李陶的讲述后,都有一种不管不顾,只求酣畅一战的冲动。
但是,奴兵既然敢这么做,肯定不只计止于此,而且在野战中,淮南军真的是弱势所在,一旦出战,肯定负多胜少。届时非但不能报仇雪恨,甚至还会损失惨重,会更加伤害本就维系不易的士气。
可是如果坚守避战,士气同样难以维系长久。沈哲子眼下只是庆幸,江防早已经进一步加强,寻常民众难以靠近水道,事态能够有所控制,恐慌不至于进一步向乡野蔓延。
战则不利,不战则更加挫伤士气,沈哲子一时间都不知该要怎么应对,只是下意识的下令沿淮各部凡有发现此类状况,必须要严控消息,勿使扩散于外。
他也并不即刻返回寿春,仍然留在码头,等待各部传来反馈,同时也在思忖对策。
半日之后,原本坐镇颖口的郭诵亲自乘船离开戍处抵达寿春。他是担心沈哲子年轻气盛,受不了羯奴轻侮从而遣众出战,见面之后便说道:“奴军虽是远来新至,但却多离合之师,驰骋山野,来去无阻。如今淮南防务已是周全,正宜坚守拒敌,不可以短击长,妄贪野战之功。”
“这个道理,我又怎会不知。但能知其意,未必能守于行啊!奴众如此暴虐,令人发指,若不予以迎头痛击,久则必然更加猖狂!”
沈哲子一脸愁色说道,单单这半日时间,分镇诸将都各遣使者或是亲至,有的是力劝沈哲子依照原定计划,沿江防守,不可轻出。而有的则厉言请战,言辞不乏激动,情绪也多愤慨。
这些人无论是劝战还是请战,都有其充足理由,都有不得不如此的理据。但正因为各自都正确,沈哲子更加难取舍。他甚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选拔一批敢死悍卒过江求战,趁着奴师远来予以痛击,哪怕必败,也要狠咬对方一口,打击他们的气焰。
然而当他道出这一点后,郭诵很快便摇头不认可。他早年在荥阳与奴军对抗,对于奴军战术了解极深,听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反问道:“若是别部轻出,奴军只围不杀,那么我军救是不救?若是援救,又要付出多少甲兵?我军深控水道,这是地利;奴军离合野战,同样也是地利。以短击长,这是将性命投置人手,不可妄动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又是默然,这一点他当然也有想到,但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来打击奴军气焰,回挽士气。
“其实若要让奴军收敛,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世龙僭制,以中国之主自居,行事妄附大义,其军却深虐乡众,屠戮寒伧,若将此罪行披露于众,则人心将有瓦解……”
听到郭诵这么说,沈哲子眸子顿时一亮,这本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但此前也是因为石虎南来终究给他造成不小的心理压力,让他太过执着于战场上的胜负较量,思路反而有些受限。
郭诵这思路,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奴军几十万南来,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物议就要有所收敛?但若反过来一想,如果不是因为物议沸腾,多言羯奴败事,奴军还未必就会如此大动干戈,穷国南来。想要做中国之主,就要承受这一名位天然所具有的限制,而这一限制,无论对石勒还是石虎都是存在的。
沈哲子思路被打开,当即便有了一些想法,他也并不急于让郭诵归任,而是先留下来思忖商议,同时传令让江虨等人速速至此,同为参详。
午后时分,一篇讨伐檄文便在码头上诞生。大意也没有别的,只是斥责石勒叔侄暴虐无道,穷兵黩武、草菅人命。这些旧谈暂且罢了,尤其后面添油加醋,倍言奴军前锋不敢与淮南军正式交战,而是在乡野肆虐、杀良冒功,以白身布衣的性命掩盖其军色厉内荏的本质。
檄文自有长短不一的版本,各种版本俱都拟成之后,沈哲子便疾令水军携带檄文往各自目的地而去。
“奴主僭位,本为无道。以其无道,强击于王师正道之军,其势虽凶,不脱虚态,实断獠牙、缚狼尾之豚犬。虽劳奔至境,不敢求战,浪荡于野,虚作诈声……”
传给镇中各部的檄文,多是在宣说羯奴色厉内荏,淮南军明明白白设防待奴,结果奴军却胆怯不敢来战,所以在四野游荡,杀良冒功以虚张声势。如果他们敢进犯淮上各处戍堡,则必败无疑!
“季龙穷厉、虚张、诈世之徒,虽奉其逆主之命,督军南向,实则了无战意,忧惧满怀,以劳用之名,畏战徐进。徒拥百万之众,虚负英雄之名,实则无胆之鼠辈,失节之侫人,自恐天下识其奸伪,因是引众不发,阴遣心腹之犬马,虐乡饰作殊功。凡其所御麻秋、张雄……俱为诈勇内怯之徒!奴下实无壮士,竟使侫幸居显……
驸马都尉,乌江侯沈,自奉王命,备修兵甲,王师分置汝、颖、淮、涡之境,设阵以待无道之师。既为名器、天命之争,自应以堂皇之众、方正之师,约时择地,所御忠义壮武,力战取胜!六月之师,守于四境之地。季龙若以英雄自标,焉有失期畏战之理!”
六月,宣王北伐也。六月之师,便是匡威定乱的王者之师。沈哲子以此邀战,而且约定时间、地点,石虎无论是怎样的想法,都不能罔顾这种上升到意识层面的影响,如果还放任前锋偏师在乡野游荡肆虐,那是流寇的作法。
身份不算什么东西,可是一旦有了,人便难以放弃。石家叔侄打拼半生,这才有了些气象,显居人上,若还被人以流寇目之,无异于对半生功业的彻底否定。
羯胡前锋虽然已经入境,但既然是轻骑速行,自然也难携带太多械用。虽然在陆地上可以驰骋往来,呼啸来去,但是凡有水道之处,仍是他们难以涉足的禁区。淮南军快船踏波飞驰,直溯淮水诸分流上游,将类似的檄文投射乡野,四处宣扬,同样也不是那些羯胡骑兵能够制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