侥幸心理,自来便是人之常情,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此前虽然奴贼势大,但给淮南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大。一方面是已经习惯了频繁的战事侵扰,另一方面便是并不觉得寿春会成为奴贼主力主攻的方向。
哪怕对南北整体形势并不了解,但近在乡土之上的事情总能看得明白。此前就算羯奴已经占领寿春,也并未将之当作必守之地雄兵镇守、重点经营,仅仅只是一部偏师于此,保持着表面上的占领。
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明显,只是将寿春当作一块鸡肋之地。所以,乡人们大多觉得,羯奴今次穷国之兵大动干戈,主力围攻寿春的可能极小。如果寿春对他们而言乃是失之必争的重地,当初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就丢掉。
沈哲子入镇以来,尽管在手段应用上不乏乡人颇有微词,但也因此在寿春建立起了新的秩序,而且给乡人们留下足够妥协的余地。所以,绝大多数乡人对寿春现状是相当满意的,同时极有信心能够守住羯奴偏师的攻打。
可是现在,沈哲子的话却打破了乡人们的侥幸之想。
羯奴内部具体形势如何,乡人们无从了解。但若果真如驸马所言,羯奴今次来攻,是以立威为主,攻城掠地反在其次,那么寿春实在危矣!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如果是要立威,那么战果越辉煌,自然效果就越好。而若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自然是要挑软柿子来捏。
南北对峙的其他方面,荆州方面自不必多说,乃是江东甲兵最盛之分陕重镇。至于徐州,也是军头众多,与羯奴围绕着淮泗几座重镇互相攻伐,互有胜负。
而寿春这里,早先便被攻破,至今收复不过数月。毫无疑问,选择主攻此处,是最容易突破的。而且一旦攻破寿春,便可据此继续南下扫荡,几十万大军毕集江北,与江东建康隔水相望,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江表震荡,士庶肝胆俱寒!
一想到来日寿春将要面对几十万奴兵的包围强攻,在座已经不乏人额头冷汗隐现,更有人忍不住出声询问沈哲子这消息来源是否可信。
沈哲子有什么消息渠道,自然不会四处宣扬,事实上钱凤等人虽然北上将近一年,但至今也还未有消息反馈出来。
他所说的这些,也只是基于后世所知历史脉络所进行的猜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在危言耸听。
羯奴派出石虎掌军南来,背后经过怎样的较量权衡,沈哲子并不清楚,但如果石勒果如历史上会在这一年七月里死掉,石虎却不在襄国核心,正在南面领兵作战。
那么这可谓是一个极大变数,未来历史将会走向何方,就连沈哲子也难再作预判,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这一变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最好结果。当然,无论变数会将战事引向何方,想要有所进望,则必须立足于能够成功守住寿春,抗过羯奴大军新锐初阵的冲击。
此时羯奴在北地横征暴敛,狂虐乡土,这对淮南而言是一个好消息,最起码在人心方面占据了优势。奴贼兽性毕露无遗,会让许多北地晋民断绝了他们苟且之心,也打消了淮南民众南北两顾的潜思,有利于淮南阵线的巩固。
但眼下只是讨论接应淮北难民的问题,便不乏乡人暴露出侥幸心理,因为担心激怒羯奴主攻寿春,多有投鼠忌器之想。这也暴露出寿春眼下的问题,终究归治未久,多少有一点能看不能打的样子货之嫌。
事已至此,沈哲子也不打算再去强求什么稳定人心,就是要作最恶劣之想,绝了这些人的侥幸心理。否则,若是等到石虎真的率众兵临淮上,境中却是人心动荡,未战先乱,也足够沈哲子喝一壶的。
“石季龙意在威慑,志在夺嫡,这一点确凿无疑。至于会否主攻寿春,我劝诸位也不必再作乐观之想。既然已经从与戎旅,首以烈战得功为期,若将攻守寄望奴之缓急,实在未战先怯,反不利于战事。”
听到沈哲子说的这么直接,淮南众将俱有讪讪之色,那军主韩呈忍不住辩言几句:“奴之暴虐,惨绝宇内。我等既然戎从于沈侯,自以杀敌为己任,只是念及乡人饥渴稍缓,便又受大兵狂迫,实在是不能心安。”
“镇中来日必将鏖战连场,我也不是不体恤乡人,但奴贼狂悖天命,并非私心可缓。所以近来镇中也是不乏考虑,要将一部分乡人迁往南地稍安之处。只是苦于乡情难断,暂时尚在筹谋。”
沈哲子也借机将这个迁民计划向众人稍作透露,其实他最希望迁徙的还不是那些已经列入籍中的散民小户,而是各家仍然把持的荫庇人口。借这迁徙过程,可以将他们内部组织更加瓦解崩溃,同时让梁郡等地更加充实。
但这一建议若是寻常提起,必然会让众将心生抵触,怀疑他是借机抢夺人口。所以眼下计划迁徙的,还只是一部分籍上之民。
众人听到沈哲子稍露口风,心情也是喜忧参半,各不相同。既不舍于眼下的根基家业,又担心羯奴若真主攻此境,届时寿春前景又是堪忧。
对于这一个话题,沈哲子稍点即止,重点还是放在招抚淮北难民上。其实话讲到这一步,其实该怎么做已经很明确,既然无论如何,羯奴都有极大可能主攻寿春。那么与其龟缩防守,还不如广结众援。
淮北那些难民们,如果真能集结起来一部分,即便战力堪忧不足为用,也能稍分羯奴的精力。最起码,可以避免这些人为奴所用,征作苦役前来攻打寿春。
集思广议之后,沈哲子便直接做下决断,开始部署这一次的行动。
首先扫荡汝南之境,沈哲子安排给了占据地利优势的李仓所部,除了原本的资粮援助以外,他又提供给李仓两千兵力所需的械用粮草,在汝口交付,也就是给了李仓趁机扩大所部的一个战时权力。
临战在即,时间就是一切,如果再从别处调兵,不是旬日之内能够完成。而李仓所部和汝南之间直线距离只在几十里,翻过几道山岭,便可直扑境内。
至于李仓是否可信,这也是眼下不必考虑的问题。奴兵在淮北所为之暴虐,有目共睹,其人只要不是贱骨头,便不会有首尾两顾之念。更何况奴兵几十万即将南来,他区区几千流民兵,即便北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此战若胜,则沈哲子大势在拥,李仓之众即便再翻几倍,若有不逊,也是覆手可灭。
至于主持今次军事,北上招抚难民的任务,沈哲子则交代给了毛宝。毛宝眼下本就在汝、颖之间游弋,今次正好可以得入镇治,接掌军民分守,来日战事若有不顺,也可分批次第退回。
同时,又在镇中挑选一部分熟悉周遭形势的乡人兵长,增兵于毛宝,深入北境宣传造势。
而且,沈哲子又遣使者,快速南下合肥,向庾怿通报镇中决定,希望庾怿那里尽快通知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让谯王做好接应南下流民的准备。如果谯王那里有什么不便,也都尽量予以配合。
寿春这里虽然是初创之新镇,仍有稚嫩,但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没有太多的人事纠纷,执行力极强。
镇中军令下达不足几日,外守乡土的李仓便即刻有了回应,表示遵从镇中调度,并且在传信之时,便已经率部向汝南而去。
而杜赫、纪友等人,也都竭力筹措出来一批资用,用以支持这一次的战略计划。眼下镇中尚无大事,沈哲子便亲自押运这一批资用沿淮水北上,同时巡视边防。真正大战之际,他虽然不需要躬临前线奋战,但对于各处防务,也需要做到了然于心。
而且沈哲子心内还有一点所想,如今寿春在人心方面外强中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眼下的小打小闹,并不足以给人心带来十足振奋,一旦强奴压境,还是有怯懦退缩之忧。
所以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够借助今次招抚难民之事,打一个时间差,看一看是否能够将石聪勾引下来,集结眼下淮北之军,给这奴将来一次狠的。用一场可以称道的胜利,使镇中人心更加安定。
当然沈哲子也明白,他这想法有一些冒进且不切实际。毕竟羯奴大军南来在即,对于石聪而言,实在不必穷争一时之功,面对淮南军极为明显的挑衅陷阱,极有可能还是会采取守势,以防御为主。
但试一试总没有坏处,眼下淮北各地奴军多已收缩之势以待大军南来,反应难免会有迟滞。只要淮南军不离开水道太远,保持充足的机动性,在这短期之内,是可以保持一个横行无忌姿态的。
就算石聪不来,在淮北造势一番,既能滋养士气,也能对招抚淮北之众的事情给予一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