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人事纠纷,沈哲子根本无暇去关注。归镇之后,他很快便陷入了紧张的忙碌之中。
虽然大战在即,但整个寿春城气氛保持却还不错。类似寿春这种重镇要塞,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无论军民俱不怯战。而在动荡最剧烈的年月里,战事频频反而已成常态。
而且如今的寿春,情况又有极大的好转,广积谷而重兵甲,态势较之往年要好得多。随着航道开运,资货大量集入镇内,沈哲子此前的承诺也在一一兑现。
如今在淮南境内,水道津渡处多设仓储。尤其在芍陂南岸临近合肥的区域内,单单积粮便已经超过五十万斛,同时江东货船仍在经过巢湖络绎不绝的向此驶来。
而这一区域,便是整个淮南军补给重地,由移镇合肥的庾怿亲自镇守。有淮水和芍陂层层阻隔,基本上就废了奴骑远奔杀断粮道的可能!
而对于镇中游食民户的赈济,也并不只是直接予其钱粮耗用,而是半以招募,半以工给。
沈哲子归镇之后,杜赫便前来汇报内务。大概是境中民众饥渴良久,立仓赈济的收效较之预期中还要好得多。
此前镇中经过军事肃清,秩序已经初步建立起来。淮南境内绝大多数坞壁,除了少数几个地处偏远或是自恃实力,仍然保持着相对的独立之外,其他的已经多受郡府直接的管辖。
这些坞壁虽然被解除了军事自卫的权力,但是生活和生产组织还是得以保留下来,坞壁主们仍然保持着对民众的人身控制。
可是随着赈济开始,这种脆弱的平衡便被打破。堆积如山的盐米,是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具说服力和诱惑力。所以一时之间境中之民争相入籍,乃至于出现大股的合族归治,一时间令得郡府都猝不及防。
尤其主持内政的杜赫,近来更是忙得昼夜颠倒,整个人都消瘦许多。而籍上之民,早已经临近二十万大关。此前这些人虽受郡府管束,但中间还隔了一层坞壁主,入籍之后,便成了镇中实实在在掌握的人力。
“这段时间,实在是辛苦道晖了。”
看到杜赫满脸倦色,在汇报过程中都哈欠连连,沈哲子也有几分不忍:“眼下操劳,还要持续一段时日。郭侯过江募众,想必来日淮北还会有大量游食涌入,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安置妥当,切勿使之流落地方。人若衣食无继,必将戾气横生。”
杜赫饮一口浓茶,这才揉着疲惫的眉心叹息道:“淮南渐趋大治,我是身有疲惫,心实振奋,些许劳碌,倒不算什么。只是镇中吏用实在太少,许多时候难免要有心无力。”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有些忧虑。吏治建设,绝非朝夕之功,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实在是太少。
这也是为何他此前多留余地,不愿将坞壁主们逼至绝处,一方面是维持一个大概的平稳,另一方面这些坞壁主乡宗们,本身也是基层吏治的人选。
他们兼具乡土人情和组织力,是维持地方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或许面貌名目会有不同,但却始终不曾缺席。
沈哲子不是没想过征辟人才以分劳内政,但一来时间上不允许,二来名位尚有不顺。
如果沿袭江东旧俗,直接将世家子弟招揽安插在地方上,他们各自都有大量门生义从跟随,很容易就形成了对地方的把持。而地方上这些乡宗,也是良莠不齐,审辨不易。
沈哲子不是没有想过,由郡府出面组织一些面向基层的吏治考察和改革,设想倒是不少,但也只能留待战后再去逐步实现。
而且此战若能得胜,未来他所掌控的地方肯定不独只是一地,就算沈家这些年一直在培养储备庶务上的人才,可是单凭他一家之力肯定不能满足如此庞大的需求。
而且就算是尽用自家人,也必须要制定一个明确且高执行力的标准,否则家奴乱国未远。
其实这些基层吏治的改革,已经相当于从头开始构建统治秩序,绝非短期之功,也不是一拍脑门确立乡中三长就能直接施行起来。
五胡乱华虽然有一个“乱”字,但并不意味着就全无秩序,且不说江东的世族高门,北地众多的坞壁主本身便代表着这个时代底层人力、物力的组织形式,而且较之江东高门要更加顽固和危险的多。
在淮南一地的经营,以及与坞壁主争夺人口的较量中,看似沈哲子大占上风,而那些坞壁主们则无力制约。那是因为沈哲子掌握着军队、财力和大义三个大优势,双方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较量。
但若是放之整个天下,淮南这种模式只是特例。而且在内忧外患的局面中,为了能够争取更多助力,无论愿不愿意,沈哲子都要有所妥协。
当然这些都言之过早,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能够守住淮南。
大量人口的入籍,所带来的并不只是行政管理的压力,组织生产和安置问题同样很重要。否则就算是入籍百万,但只能瞪眼吃干饭,却不能有效的投入到生产中,反而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大战在即,自然不可能再尽付屯田。而且,沈哲子也必须要考虑到,要给在战乱中南逃来的流民们留下足够的安置空间。所以这一部分人口,稍后还要大规模的往南迁移,而这也是沈哲子此前与江东人家商谈交易的内容之一。
“稍后还要有劳道晖,组织征集五千户丁,届时梁郡会派人入镇引领南徙。”
淮南之地民众大多流民游食,倒也无所谓故土难离、安土重迁的考虑。这些人口一旦去了梁郡,便能投入到江东的生态圈子中,较之留在淮南所能创造的价值要大得多。
当然这些人口只是租工形势,不只在籍,而且郡府还要征抽赋税。
除了这些之外,沈哲子又叮嘱杜赫另编匠籍。匠户是较之寻常丁户更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关系到冶铸等军用方面的。
别的且不说,单单沈哲子封国中的冶铸大基地,再多匠户都不嫌多。而且这些产业,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旁人染指。
听到沈哲子更加细致的指示,杜赫脸色不禁更苦,一句话的工夫,而他的任务又艰巨数倍。如果不是这种忙碌能够带来十足的成就感,加之杜赫本就在江东待得时间不久,尚未沾染玄虚俗风,说不定便要迎难而退。
杜赫这里刚刚离开,尚在镇内的众将也都纷纷来见。
如今镇中几万人马,除了一万人驻守寿春本镇、居中策应之外,余者俱都分散在淮水两岸诸多戍堡要塞之处。同时有大大小小百数艘战船组成强大水军,在淮、汝、颖、淝水等诸多河道之间游弋布防。
在寿春态势基本平稳之后,沈哲子便放弃了此前的保守防御。郭诵率领三千水军,自淮水而上,拔除了上游颖口的一些羯奴戍堡,并且已经深入到了颖水。同时路永部则向淮下出击,与徐州军共守涡口。
同时骑兵规模也扩充到了四千之数,不过由于在淮水北岸尚未能建立一个稳固的驻点,所以只有数百骑过江,以作斥候之用。
沈哲子南下梁郡的这段时间里,羯奴大部虽然仍未南来,但是局部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屡有发生。而这些战斗,多数都以淮南军胜利。
时下南北兵众,若是单以兵员素质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悬殊,甚至在单兵作战能力上,晋军还要隐隐胜过奴兵。最起码就淮南军而言,在军备方面便胜过这些地方奴兵一筹。
羯奴也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骁勇恶魔,内迁年久,也多以耕桑维生,生活习性上与晋民已经没有太大差别。而且在永嘉之前,这些杂胡们乃是社会的最底层。或是因为多受压迫,一旦得势,便加倍的暴虐,因而渐有妖魔之名。但其实劈砍起来,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
有没有舟船水路的配合,晋军完全就是两种作战水平。江东少骑,这是天然的劣实,以步卒抵挡羯奴游骑冲击,自然负多胜少。所以在没有大规模兵员集结、有明确战略目标的情况下,往往都是以防守为主。
今次淮南军主动过江出击,战车结阵屡屡得功。水军只要在江岸上争取到立足点,便能以战车推进,很快便在对岸结成牢固的营垒。同时在水军舟船配合打击之下,稳步推进,扩大战果。
而羯奴方面,大军仍在集结,地方上本就缺乏有序的调度。即便有成建制的军队,比如此刻坐镇谯城的后赵石聪,眼下也是收缩防线,少有主动出击,应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虽然这些小规模的胜利未必足以影响到整场大战的最终结果,但对人心的安定无疑是巨大的,而且也能加强淮南军各部之间的磨合,大战中能够更有效的调度配合。
而且,在淮南军保持出击的同时,也将许多淮水北地的晋民接引南来。这些人的到来不只能够充实地方,也带来了相当详细的北地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