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中,马蹄声急促且嘈杂。
在那几乎漫过头顶的杂草丛中,正有十数名骑士纵马亡命狂奔,慌不择路,偶有马匹坠入乱草掩盖的沟壑,又或马蹄被坚韧异常的荆棘牢牢缠绕,骑士则因惯性狂跌出数丈之外。
每当这时候,后方必有劲矢陡射而来,将那些满地翻滚的骑士钉死当场。后方追兵二十余骑,双方距离不过几十步之间,但因一追一逃,后方骑士的姿态远较前方从容。
“韩侯每矢必中,果然不负勇冠诸军之名!”
田景轻甲风帽,上身微伏于马背,一面纵马紧追,一面眼望着领先一个马身的韩晃,半是钦佩半是羡慕的低呼道。
他家本是汉沔巨室武宗,对于骑射自幼便受良好训练,可谓精湛。所以在组建新的骑兵营阵的时候,自然被拔选出来,担任了骑兵兵长。
但田景也不得不承认,凡事真的天分要重要过努力。他的骑射之能在寻常武将中那也是名列前茅,但跟真正有天分的人相比,还是差了太多,比如此时同伍的韩晃。
当然他不是自负到要与韩晃一较高低,早年历阳军中他不过只是寻常一兵长,而韩晃之勇武却为军中翘楚,已是独挡方面的大将。
真正出色的人,本就是违逆常识的存在。骑弓软而轻,这本就是常识。然而韩晃却能屡开硬弓,每矢必中。与这样的人物追击淮南那些斥候游骑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几十里路程追击下来,对方一旦稍有落后懈怠,则必无生还。
若是前路还足够漫长,或许这一队游骑都将丧命箭下。然而奔行中,前方沟岭之间渐渐显露出一座不大的营垒,那是淮南奴兵的一个屯聚地。
“真是可惜。”
在一条干涸的渠道前,韩晃勒马顿住,将弓挂在了鞍上,左近也都收势,游移左近略做休息。对方仅剩的七八骑冲入营垒中,继而那营垒内又冲出几十骑,绕着营垒边界打马游弋。
“回营吧。”
韩晃将马鞭一抖,勒马转身,此时天色渐晚,对方也不敢再来追击,于是他们这一路便轻松返回。沿途又遇到几支小队,待回到营地后,天色已经擦黑。
类似的情景,近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合肥易主,黄权败亡,豫州诸军齐会涂水,筑城于此。这么大的动荡,淮南方向不可能没有反应。不过似乎是心内忌惮颇深,对方只是保持着频繁的小股游骑骚扰,未有大规模集兵南下的举动。
当然这也得益于沈哲子穷追不舍,将黄权所部尽歼于涂水近畔,虽然也难杜绝少量溃卒逃至淮南。但哪怕就连黄权,至死都还未搞清楚豫州军的布防和整体形势,那些散卒又能带去什么资讯?就算他们敢说,也要彭彪敢信。
而由于黄权生前与淮南镇将彭彪的不合,双方彼此之间甚少交流,所以对于淮南如今的具体情况,豫州方面也是所知不多。因而双方互派斥候游骑,彼此观望打量,便成近来对峙的主要内容。
在往京畿报捷的队伍离开后,庾怿便也离开了涂水转往此前无暇停留的合肥。他身为豫州刺史,是必须要出面安抚众情。虽然未来的战略重点是围绕在新建成的梁郡城,但眼下这新筑之城还是不能完全取代合肥的职能。
而在梁郡方面,也并未将大军全数抽走。依托着新进修成的城池,豫州军进行了初步的整编,战损颇多的胜武军缺额尽数补充,有了大量老兵填补,战斗力不降反升。
路永所部也独立成军,增添兵额。除此之外,还有曹纳部整成一军,后到的杜赫独领一军,豫州军主力中再编一军。加上新缴获的战马编入骑兵,凑成两部各千骑。
所以,如今这个还未得台中承认的梁郡,驻军达到将近两万人。哪怕淮南敌军大举来攻,据河谷城池而守,未必不能争取一胜。
最基本的安全问题得以解决,但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久战之荒土,百废待兴,诸多事务纷至沓来,近来沈哲子忙得脚不沾地,可谓夙夜难眠。
军事上,并不是说兵员凑起来了,便能稳定发挥出战斗力。行伍的操练,军阵的配合,以及分驻要冲,都还需要长时间的磨合。
梁郡所在,乃是真正的前线之地,近在咫尺的淮南,以及羯胡在淮泗之地的大量驻军,随时有可能集结南来,一旦梁郡告破,此前所战诸多胜果尽皆付诸东流。
虽然有着庞大的军事压力,也并不意味着驻军越多就越安全。此乡所在,荒土成片,几无补给之能,后勤压力同样空前的大。
如何在脆弱的后勤补给方面维持住最大规模的战斗力,沈哲子近来感觉一直就像在走钢丝一样,稍有偏差若是后勤不继,便极有可能不战自溃。
此一战,豫州薄蓄可谓消耗一空,诸多物用都要假于外求。幸在占据涂水后,多了这一条连接京府的补给线,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补给的压力。
而在军事之外,具体的地方经营上,也是刻不容缓。梁郡所在除了甲士战兵以外,沈哲子此前率部扫荡左近,也是收取了数千丁口,加上杜赫在涂中征发来的几千丁壮,暂时人力有余。但这些人力要投入到哪一方面,所收取的效果也是千差万别。
眼下一切都以军事为中心,站稳地方当先。所以这些丁口并未分付屯垦,而是集中投入到基础营建中。
梁郡城只是搭建起一个框架,内部还要继续修葺营建。而且孤城不可守,在这城池之外,诸多地利要冲也必须要分设营垒,彼此互保。
另有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水道的疏浚贯通。此乡虽然水网交错密布,但是具体的通航情况并不理想,包括涂水在内。靠近大江的河段尚可保持大船通航,但越往北河道便久淤不修,状况极差,大船载货稍重便难通航,需要用小舟木筏转运,极不便利。
这还是梅雨过后的盛夏汛期,可以想见一旦秋去冬来,江水枯竭,后勤方面所带来的压力将会是灾难性的!而且沈哲子也有预见,淮南方面的引兵不发只是暂时,待到秋来,一定会有所动作!
所以,眼下真的是要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懈怠。当务之急,便是尽量利用好这难得的几个月时间,疏浚河道,修埭蓄水,保持后勤水路的通畅。
梁郡所在,可以倚重的补给水路有两条。
一条是建康和历阳之间的大江支流横江浦,在横江浦与涂水之间,不乏早年间东吴北掠时所开凿修筑的运河沟渠。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些运河久无维持,几乎难用。哪怕是在水量最为充沛的梅雨时节,沈哲子北上时,也是障碍多多,许多河段早已淤塞成为滩涂,舟筏难行。
另一条便是涂水,涂水除了上游分流过多使水量流失过多之外,整条河道通航情况还算良好。但还有一点不妥就是涂水连接的京府这条补给线,受徐州方面钳制不小。
虽然眼下豫州和徐州之间氛围还算不错,但沈哲子也从不惯于将生命线置于他人掌控之下。所以对于横江浦旧吴水道的修葺也并不放弃,反而将之作为重点。
在水道的修整方面,杜赫所提供的情报可谓至关重要。杜赫提前过江年余之久,可不只是窝在涂中种田,区域内的地理勘测也是重中之重。有了这些资料,便省了大量初期的地理勘测,在人力的分配投入方面,做到有的放矢。
在涂水流域,尚算略有人烟,情况较之不毛之地的合肥周边要好得多。除了早先杜赫经营的涂县周边,区域内尚零散分布着十数坞壁聚居点,也有过万人丁。
如今时间紧迫,沈哲子也没了时间和耐心再与这些坞壁主们虚与委蛇,率部沿涂水而下,一旦发现私开沟渠引流,尽皆堵死。但凡有反抗者,俱都击破坞壁,强征入伍。
于是涂水周边也都民怨沸腾,这些人家原本还幻想着沈哲子会如年前一般登门拜访,集众开会给出一个互相妥协经营地方的方案,但却没想到稍有迟疑,即刻便有甲兵攻破家门!
相对而言,涂县周边几家早与沈哲子达成协议的坞壁得以松一口气,庆幸早年没有轻慢江东来人,提前一步与这位驸马有所接触和联系,如今免了破家之灾。
沈哲子虽然顾念旧情,免了那几家破家之灾,但也并未完全纵容他们闭门自守。毕竟眼下要做的是尽可能多的发动所有能够动员的力量,争抢时间。所以也给他们分派了任务,召集动员乡勇丁口,沿河修筑储水航埭。
如今这个年代,人口的依附性实在太强,而且强迫和自愿所带来的劳动效果也是迥然有差。沈哲子虽然态度强硬的征发涂中丁口,但也只是将这些人口拉出他们固有的封闭生活环境,但在驱用起来的时候,还是不得不给那些乡宗土豪以许诺激励。
毕竟,如果只是强硬的一味压迫,那么在将丁口征发起来的时候,还要分兵监管和震慑,防止他们逃跑或反抗。而如果有了地方豪宗的支持和动员,那就皆大欢喜。
说到底,还是底层组织力和动员力长久以来被蚕食一空,这是百数年之遗祸,而非一代之弊病。想要重建起来,绝非旬日年月之功。毕竟小民再怎么卑微,也是有所思有所欲的活物,制度可以快速搭建起来,可想要获得足够的认同和执行力,却要交付时间。
而且眼下的淮地,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也暂时还不具备从头重建的环境。
待到沈哲子沿涂水返回镇所时,前往涂中报捷的队伍便也返回,带回了台中对于豫州局面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