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宿一夜,待到换防之后,身边一众兵士们都不乏疲态,交还军械后更是有的兵卒直接倚在廊下便酣然睡去,然而沈牧却仍是精神奕奕,传令副将召集兵士返回石头城,他自己则脱去甲衣换上时服,而后便率着几名家兵离开建平园,直扑西城沈家一座园墅,今次参加庆典的一众族人们都住在那里,沈哲子自然也不例外。
昨日一场大典后,今天的安排便不再那么庄重,与会者不必统统集中在建平园。沈牧到家时,庄园门口早已经停满了前来拜访的人员车架。
沈牧好不容易挤进园里,正待寻人打听一下沈哲子住在哪里,却看到沈哲子正与两名亲随自长廊匆匆行过,当即便大吼一声:“哪里跑!”
这一声爆喝,不独沈哲子转头望来,就连过往那些访客们也都纷纷侧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
沈牧却不管其他,直接翻越过园景花圃,冲到了沈哲子面前,满脸都是促狭笑意,摆手屏退几名家人,才一把攥住沈哲子胳膊:“你是有事要向我交代清楚?”
沈哲子心情本就不乏糟糕,昨夜返回后千叮万嘱约他今夜再往后探,一大早又派内侍来提醒他,他是出门绕了好一会儿才避开,没想到刚一回家又遇到沈牧的纠缠。见这家伙那副神情,也知心里是怎样龌龊想法,实在懒于搭理,甩开胳膊便继续前行。
“阿兄问话,你是什么态度?你可知昨夜我给你二人开道,本身是担了多大的干系!究竟去做了什么?是否也知自己行踪鬼祟,羞于启齿?你家娘子知不知?”
沈牧却没那么好打发,一路尾随着沈哲子喋喋不休。
沈哲子实在被纠缠不过,停下来乜斜望去,沈牧被他这眼神望得有些发毛,搓着手干笑道:“好事歹事,与人分享才是乐趣所在。你二人夜闯香闺,温香软卧,可怜我深夜哨望……”
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举手作揖,再任由这家伙脑补下去还不知会脑补出怎样不堪画面,拉着他并行浅述原委。得悉内情后,沈牧不禁大感失望,摇头叹息道:“这种事还要小心翼翼,陛下真是……唉,妇人美丑,都是寻常,千姝尝过,终究也要水波不兴。”
一路猴急的上蹿下跳,这就叫水波不兴?
沈哲子递给沈牧一个鄙视的眼神,刚待要离开,却又被沈牧给扯住:“青雀,你凭心论,二兄待你如何?”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长叹一声:“劣友尚可割席,恶亲实在难弃。二兄这么问,真是让我不好作答。人性非恶,自省后改,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你、”
沈牧闻言后脸色已是一垮,片刻后才又凑上去笑道:“总是庭内同长的兄弟,说这些徒增尴尬。我就问你一句,今次外任,要不要带我同行?云貉那小子诸般丑劣,居然都有机会上阵浪战,今次归都诸多炫耀!长枪久渴,大丈夫情不能忍啊!”
“我是行踪鬼祟,怎敢驱使人杰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摆摆手继续前行。
“沈青雀!”
沈牧听到这话,已有几分急眼,但转念一想如今都内他家人事去留真的都是这个堂弟一念决之,实在惹不起,本来已经板起来的脸片刻后又挂起了谄笑,追撵着跟上去:“我家已经有我浮浪之名盛传都下,青雀你这又算是什么,不值一提。我也不瞒你,近来颇多人家告问,要将阁中娘子托我,你也不愿见二兄恶名更甚是不是?”
“你闭嘴吧,随我来!”
沈哲子也真是无语,这种理由居然都能被拿来当作要挟的借口。近来清议喧闹,南北人家毕集都内,并非谁家都是高风亮节不染铜臭,尤其王舒身亡后,沈家声势自然水涨船高。
在时下而言,联姻自然是加深联系最快捷最直接的方式。那些想要依附沈家的人家,自然也将之当作首选的手段。沈哲子这里娶了兴男公主,自然少人骚扰,但即便就是如此,都有人家托人转告,就算是不要名分,甚至自家提供别院供养女郎,都想要沈哲子纳为外室。
沈哲子这里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其他兄弟。就连他家小兄弟沈劲,都有不下十数人家来问,以至于他母亲魏氏都微有犹豫,不觉得京兆杜氏是他小弟良配,还是老爹归都作主,这件婚事才没有生出波折。
所以,沈牧这么说倒也应该不是恐吓,这家伙本就是沈家这一代名声在外的大仲马,尽管已经声名狼藉,但也保不住就有一些人家不惜庶女也要以此搭上线。
沈牧也真是有些急眼了,如今他职任石头城的副守备,在这个年纪而言,不可谓不显重,许多边镇宿将终其一生奋斗都难得此重用。但他做的又是什么?帮着都内这些高门大宗看家护院,帮着皇帝去偷看新娘,实在不符合他对自己的要求啊!
沈家久来便是武宗,沈牧也是诸多观念成熟了才入都来,并不像沈云那样易受诱惑,在他看来武人的价值终究还是要在军旅战阵中才能得以实现,对于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些不满。可是如今,像庾三那种早年厮混的也已经外放,就连自家流鼻涕的小兄弟如今都有了征战之名,可他至今还是浪荡度日,实在就有些不能忍受。
其实就算沈牧不强请,沈哲子今次也是算了他一份。他近年来一直沉浸权斗,那是因为自己心内有尺度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但是一直不让沈牧、沈云等人涉入太深,甚至于就连他家的沈劲,都是往武事方面培养,就是不想丧失了他家的这种武宗传统。
后汉以来,便有一种鄙视武人的传统,认为武人仅仅只是器械刀剑之流的卑用,哪怕是三国乱世都不例外。至于如今,这种风气更加剧烈。类似陶侃那种国之干城宿将,都要饱受提防排挤。但沈哲子从不认为苏峻的历史意义要比王敦弱,都暴露出了这个时代最为致命的问题。
所以沈哲子也是乐见家人保持这种传统,而且要更进一步,不止要争勇于一时一地,更要有一个以战场为中心的宏大视野。
沈牧老老实实跟在堂弟身后,一直行到庄园内一座阁楼里,待见阁楼内除了大父沈充之外,对面还坐着庾三他老子庾怿,不禁眉梢更加飞扬。如今谁都知道,庾怿便是时局内最激进的主战派。
“来了?坐吧。”
沈充见子侄入内,随手一指身畔空席,示意两人入座。
庾怿昨日见过皇帝之后,便直接与沈充一起归府,讨论江州的善后问题,以及下一步的展望。此时看到沈哲子行入,便笑着说道:“前日我与褚谋远共论,已经提议要请维周来担任我的兵曹,谋远对此并未反对。来日便要并肩而上,不知维周你准备好没有?”
沈哲子如今还是东曹掾,黄门侍郎的职位,不出意外的话近日就会下达,主要还是为了能够确保在清议中的举荐话语权。他自然也不可能再在台城内再做两年的传声筒,所以黄门侍郎只是一个过渡,只为外任的时候能够更有选择性。
一般的开府刺史属官,长史之下会有八大从事,但很少会有满额的时候,兵曹从事便属其一。在不同的情况,这些从事们职权也会大小不一。兵曹掌军事,在非战时期和内镇当中,仅仅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可是随着庾怿提出收复合肥的战事计划,未来整个豫州必然都要围绕军事展开,那这个兵曹从事便不啻于刺史的副手,甚至有主持会战的资格,职权之重并不逊于郡国长官。庾怿将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安排给沈哲子,实在是信任有加。
“筹划经年,为此一进!”
沈哲子闻言后,当即便正色说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需要再有什么虚辞。
沈充这会儿便指着沈哲子对庾怿笑道:“我家这小儿,若不识者,只道厉胆狂徒,敢为敢当,不知谦让!”
“那也是确有其才,当仁不让啊!”
庾怿闻言后则大笑一声,继而便叹息道:“说实话,若无维周力陈强援,今次一战,我真是殊无把握。”
合肥素有淮右噤喉、江南唇齿之称,地理位置之重要,在三国时代便表现的淋漓尽致。旧吴与曹魏围绕此地连场大战,可谓是热闹至极。但其实说实话,合肥真的有这么重要?不尽然。
最起码在当下而言,合肥远没有达到不争即死的程度。而事实上南北对峙经年,真正围绕合肥而展开的大战屈指可数,可以说几乎没有。就算是名气最大的淝水之战在合肥附近展开,但其实重心也不在于合肥这个三国重镇的争夺上。
归根到底一句话,时势不同,江东无必守之理,江北无必争之念。
从江东方面而言,虽然如今京畿以北一片坦荡,无险可守。但是沿江的几座重镇,广陵、历阳、庐江、江夏等地俱都还在掌握中。而合肥这个三国重镇,相对而言已经不再显得那么重要。江东如今面对的形势,要比东吴时好得多。
而且,合肥对于江东,在战略上进取的意义要大过防守。占住了合肥,才能北上淮南,夺回寿春,继而进望中原。当然这是从中路进取的角度而言,事实上历次影响重大的北伐,从这条路线又是微乎其微,这是因为江东的政治形态与东吴不同。
困扰东晋始末的,是荆扬对抗的一个局面,这在东吴时期是没有的。要么是荆州发力,要么是京口、广陵发力,而合肥所在的豫州,更多时候是作为一个平衡点,或者从属于哪一方。包括经营豫州十几年的陈郡谢氏,要么是依附于荆州,要么是从属于扬州,并没有将豫州当作一个北上的基本盘。
而在江北方面,曹魏必守于此,那是因为有一个整体的淮南大战略。可是如今的羯胡石赵,事实上对于淮南仍然没有达到一个必控必守的概念,仍然是以寇掠为主,并没有长久经营的一个战略构架。所以石勒鄙视魏武,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无论他生前身后,都难达到魏武那种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