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城之后,王导颇有一种精疲力尽之感。事情演变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先前在建平园中,皇太后的反应比较激烈,直斥面上,责问他们这些辅政之臣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无端端闹出这么大的乱事,居然有一位台臣在太极殿中寻死!
对于这个问题,几人都无言以对。在前往建平园的途中,他们就此已经商议过,薛嘏为什么会选择寻死?
抛开他们各自的立场不谈,将自身代入到薛嘏所面对的处境中,众人不免都发现,薛嘏的这个选择似乎才是最好的出路。
现在薛嘏是明着得罪了沈家和其背后的吴人群体,就算殴打薛嘏不是吴人指使,事后吴人也绝对不会放过此人。
得罪了人,薛嘏却没有获得丹阳乡人的大力支持,那些乡人们更热衷于各自借此捞好处,却并没有把抱住薛嘏当成必须要完成的政治任务。一群人叫嚣喧闹起来,看似势大,但其实只是一盘散沙而已,只是借势而起,甚至没有一个稳定有节奏的斗争步骤,一群乌合之众。
再犯回头看,薛嘏本人应该也明白了是谁对他动的手,继而自然也就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尴尬位置。他并不是什么进攻的先锋,不过是用完即弃的棋子。于是这一次自杀,反倒成了他无奈之下的自救之举。
王导其实已经意识到薛嘏方面的隐患,并且已经在考虑如何安抚薛嘏,可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无疑是卞敦。所以他急着返回台城想要掌握局面,结果被温峤横插一手,不止卞敦很难平稳退下来,连薛嘏这里的隐患也彻底爆发了出来!
事情演进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让人应接不暇。所以现在王导是尤其深恨王彭之这小子挑起事端然后便匆匆返乡,这小子但凡有一点智慧,最起码临走前应该跟自己交代清楚。就算错误已经不能挽回,最起码他可以抢先一步掌握住护军府,也能做出更有利的补救!
面对皇太后的诘问,众人都是垂首不语,无言以对。但他们各自心里很清楚,皇太后眼下只是问责几句而已,等到再过一段时间,来自方镇的的问责才是他们需要头疼的问题!
事已至此,懊恼已经无益。吏部尚书钟雅和五兵尚书蔡谟留在了建平园,负责保卫此乡的安全。丹阳尹褚翜也回到了郡府,准备应付都中或会产生的变故。
作为台城中最重要的人物,王导与温峤这会儿心中之焦灼倒是相同,只是王导要更加不能淡然而已。
“需不需要知会东郊一声?”
回到台城后,王导态度比较认真的征询了一下温峤的意见。东郊那位驸马,人虽然不在都中,但也是这场动乱的主人公之一。他会是怎样的态度,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是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
王导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期望的,彼此虽然立场多有冲突,但王导也看出沈哲子是真心要维稳京畿局势的。薛嘏的死让事态进一步扩大,无论背后有无沈家的影子,他都希望能够提前与沈哲子沟通下,不要再有过分激烈的举动,让局势更恶劣下去。
相对于王导的纠结,温峤心态相对要单纯一些,所以对局势的判断也最清晰。听到王导的话后,他只是叹息道:“于理应该是要通传一声,希望驸马能做好准备,共同应对,最起码要平复一方。不过眼下我反而更担心,会有人不甘心,还想强争啊!”
说到这个问题,两人都是心事重重。沉吟片刻后,王导便开口道:“请太真暂时督守台城,我亲自去约见陶北军等人,请他们一定要忍让少许,先让局面平稳下来。”
温峤听到这话后便点点头,王导在笼络异己、稳定人心方面还是极强的,从过江以来他对此便不乏推崇。但是说实话,他并不看好王导去说服的效果。
虽然南渡之初人心惶惶,王导能够快速稳定住局势,那是因为有一个外患的庞大压力。如果大家不能精诚合作,一旦胡虏过江攻破这最后一个栖息地,那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当烟眼下形势远不及南渡之初那么恶劣,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了庞大的外部压力去压迫各方。而且今次摆明了是内部有矛盾和裂痕,要人忍让,谈何容易?
就算是闹翻了,负首要责任的还是他们这些辅政之臣。正因如此,或许就会有人因此而固执不退,借此要挟。
宿卫将领们禀报许多台臣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台城,温峤对此倒也不感意外。他不想王导那样有切身的利害关系,所以自然也不会下意识的将事情发展往好的方向去想象。
所以,在通过调防来加强台城防护的同时,温峤也给外派的几个宿卫将领传下口信,假使外间有变的话,让他们应变灵活一些,不要太过拘泥于陈规。
虽然沈哲子那里始终没有给他传来什么明确的信息,但温峤相信这小子绝对不会甘于置身事外、静观都中生变。台中的沈家人虽然没有明确流露出与薛嘏之死有关联,但沈家必然会因此获利。那小子前期的隐忍,或许就是为了要让台中这些人顶下风险!
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再想什么已经无用,抢了宿卫的控制权,温峤也就没有超然事外的资格。既然不相信各方还能其乐融融,相忍为国,那么索性不如直接打死、打残一方,反而能让局势变得清静明朗一些。
夜半时分,王导拖着疲惫的身体,强打起精神来又回到了护军府,望着温峤脸上却有几分苦笑:“怨气烈于寒风,冷人心脾啊!”
这段时间里,他不知约见了陶回,几乎丹阳人家但凡能叫得上名号的,他几乎都邀见了一下,不过这些人仿佛约好了一般统一口径,目的只围绕在营建新都这件事情上。他们倒是也不再态度强硬的反对新都的营建,只是希望能够划分一部分控制权。
丹阳人家如今已经如此,那吴中人家已经不必再谈。随着事态的升级,各地方镇已经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到这场纷争中,吴人背后有东扬州,有吴兴这个钱粮大郡,底气完全不是丹阳人家能比,怎么可能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选择让步!
温峤坐在席中,看着王导神色疲惫的模样不禁暗叹一声。家大业大,有好处也有坏处,王导眼下的困境正是如此啊。
不过他眼下的立场,倒也不好再发声安慰王导,只是叹息道:“希望能将后果之恶劣降到最低吧。”
“我担心都中那些丁营……太真,可有做出妥善的安排?”
丹阳人家的顽固,超乎王导的想象。他非但没有说服那些人,反而被有的人返回头来劝说借此将吴兴人家踢走。今夕不同势,早年他家大军得掌、大权得握,生生从丹阳郡里割出一个琅琊郡,这些人家纵使有不满,也都不敢如此猛烈的反对。
可是现在,那些人家留在台城里的态度已是如此固执,可想而知留在各家的族人又是怎样的心迹。
嘴上虽然这么问着,王导却不敢太乐观,他深知眼下都中宿卫缺额严重,而且这些人家在宿卫中本来就各具根基。一旦真的发生什么恶劣情况,宿卫未必能靠得住。
“纪南军如今已在建平园守卫,周侯亦在石头城待命。台城这里,亦有谯王负责防护。”
温峤接掌宿卫时间太短,能够做到的也仅仅只是简单的防务调度,至于更深层次的人事调配,则还没有着手进行。事实上,就连基本的防务调度究竟安排的怎么样,人员到位没有,他都不是很清楚。
两人坐在房中,心情都很沉重。到目前来看,丹阳人家态度如此强硬,最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发动宿卫军变。不过这一点倒也可以排除,一方面朝廷早先成功平复声势那么浩大的历阳叛乱,威慑仍在;另一方面则是时间太短,不足酝酿出来那么激烈的变故。
黎明破晓之际,负责守卫园中的谯王匆匆冲入了护军府,脸色非常难看,涩声道:“西池一部宿卫突然脱离防位,后苑丁营民众似有受煽动迹象,正向台城接近来,不知意欲何为。末将已经紧急调配所部去修补漏洞,请示温公可否武力弹压?”
温峤听到这话,眉头已是紧紧蹙起。而王导闻言后,心内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丹阳人家能够影响到宿卫,但却没敢选择付诸武力,而是选择以民众来达成诉求。
最起码眼下来看,事态还有扭转的可能,最起码眼下并不需要自己这一方承受丹阳人家施加的压力。如果吴兴人家顶不住压力做出让步,那也与他无关。
“小民被煽动?谯王可曾查实?”
心中沉吟着,王导皱眉问道。
“不曾,但台城中枢所重,小民却妄图接近,无论意欲何为,岂能坐望!”
“还是不要妄下论断,先去看一看再说。都中新定,实在不宜再兴刀兵向我民众。”
王导说着,便长身而起,吩咐人召集台臣往太极殿去,而自己也登上了步辇准备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