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烈颤颤巍巍地拨着轮椅往前去,风沙迷了眼时,他就伸手揩揩眼睛,又继续拨着轮椅往前走。
那身影由远及近,由模糊渺小到越来越清晰。
江重烈两眼浑浊,却也使劲瞪着眼睛,随着渐渐看清楚他的衣裳、头发,看清楚他的脸,喉头哽咽着,嘴角也拼命抑制着颤抖。
最后江重烈停了下来。
他兜兜转转好几年,此时此刻,终于看见了原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见的一张脸。
他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父子两个久别重逢,两人都停了下来。江重烈感觉仿佛横在中间的就是一场梦,他不敢再往前踏一步。
生怕梦醒了,面前的人就不见了。
江词双目通红,他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以为他能控制情绪,可是在看见对面轮椅上的人和与印象里一模一样的脸时,他还是抑制不住。
他感觉,好像上次见面,轮椅上的人没有这般沧桑,他的白发也没有这么多。他印象里的父亲明明是个成天精力旺盛又不肯服输的人。
江词停顿片刻,忽而快步冲了过去。
江重烈恨自己不能站起来,张开双手迎接他。
江词冲上前俯下丨身去便与江重烈父子拥抱。
江重烈重重拍他的后背,像在安慰他,更是在安慰自己,儿子回来,这辈子再无遗憾。
后来,空旷的城门下,终于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江重烈的哭嚎声,满含欣慰又悲痛,满是辛酸又委屈,响彻天地。
这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像个孩童一般,无所顾忌地哭嚎着:“儿啊——我的儿啊——”
身后的将士们看着这一幕,不知多少人为之潸然泪下。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幕,依然历历在目、感慨万千。
江意骑在马上,一直绷着,却也泪流满面。她没有下马冲上前去,她与江词已经相认过了,她需要给她爹时间。
她忽想起以前她爹站在祠堂里说要给哥哥立块牌位时的光景,而今她明白,她爹有多痛哭流涕,当初说出那样的话时就有多撕心裂肺。
她一直等着,等到许久以后江重烈的哭声渐消了,她才动身过去,见得江词完好无损地回来,终于如愿以偿地一家团聚。
大玥军进城,发现陆远时,他伏在酒案上,身体里涌出来的血都已经凝固了。
江意什么都没问。
东郢已经亡了,与东郢的这场战争也结束了。但是将士们还不是彻底松懈轻功的时候,因为东郢虽亡,但道古大军却云集在前。
和东郢军比起来,道古大军才是真正的劲敌。
大玥军在此城休整过后,便又继续往前。
江词对道古军的情况最为了解,不出所料,道古军也会继续往大玥军的这个方向行进。
结果两军果然在原东郢京都之外的第一座城外旷野里对上。
两军之势如黑云压顶一般,放眼望去茫茫一片,仿佛没有边界。
顿时气氛凝肃,宛若风雨欲来,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两边阵营各自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新一轮的战事也仿佛随时都能一触即发。
之前道古和大玥是合谋吞掉东郢,现在东郢已经没有了,两国各占领东郢差不多一半的疆土,盟友关系也就此结束。
大玥这边不主动开战,可若道古军不满东郢领土的分割范围主动宣战,大玥也不可能退,那么即将面临的则是又一场硬仗。
如此对峙了两三日,双方士兵皆不敢轻举妄动。
道古军的主帅善惑与手下一众猛将骑马立于大军之首,眺望大玥这边时,大玥主将同样也在看向他们那边。
以前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在这战场之上,彼此又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这是毫无疑问的。
如若大玥一旦表现出弱势,或者说善惑在深思熟虑以后,认为这一仗得胜的几率大而己军的损失小的话,他定然挥师而战。
然,大玥军也不好对付,主将能征善战,将士们也血性勇猛,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仅收复了大玥的失土还能攻占下小半个东郢,实力不可小觑。
真要打下去,此战必定持久,胜负未定,且损失难以估量。
最终,道古和大玥主将于城中会面,议下以此城为界,分割东郢领土,定下两国接邻的边境。
随后道古和大玥才各自往回撤军。
两军回撤以后,善惑留后一步,跟苏薄和江意聚了一回。
善真也来了,他和他爹一样豁达,战场是战场,交情是交情,因此他看见江意时仍是十分高兴。
江意笑道:“好长时间不见,你又长高了。”
善真身边那只蓝玉鸟上蹿下跳十分地活蹦乱跳。江意抬手,它就停靠在她的手臂上,还歪头晃脑地一阵乱瞅。
善真道:“估计兰兰是在看来羡怎么没来。”
江意对兰兰道:“它可能来不了了。但是你这般念着它,它要是知道的话会很高兴的。”
善真道:“来羡怎么了吗?”
江意只简短道:“它战死了。”
往后等她把来羡修好,原先的皮毛肯定不能再用了,得换一身皮毛,那时候在外人看来它也不再是来羡。
所以对外人而言,它理应是死了。
善惑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惜了。”
善惑与苏薄月下把酒,忽又道:“你妻兄可归营了?”
苏薄点头,善惑道:“他打开了东郢都城城门以后,就消失了踪影,我想理应是来与你们会和了。”
江意诚挚道:“说来能寻到家兄,还得多亏善大哥帮忙。一直没有机会向善大哥道谢。”说着她起身向善惑行一大礼。
善惑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顿了顿又道,“这大玥镇西侯江家,果然名不虚传,老镇西侯当年名震四方,而今兄妹皆是骁勇难挡。”
江意道:“善大哥过奖了,愧不敢当。还得多谢善大哥对家兄手下留情。”
善惑道:“我原数次欲生擒他,他大概知我用意,进退有度,阻我大军却不死耗,使我屡屡擒而不得。非我手下留情,而是他也能耐不凡。”
江意不由看向苏薄,于公于私善惑都不会轻易取江词性命,还真的被他给说中了。苏薄举杯敬善惑,两人仰头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