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们在真武祠演练法阵的时候,老白多不参与,用我师父的话说,蛊本是道,道也是道,所谓蛊道和道家的道,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倘若掺和了过多道家的东西,老白在养蛊一途很难会有什么大作为。
此时一下子见我们拉开阵仗,老白就显得有些局促和手足无措,神思飘忽,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直至张歆雅那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才陡然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形状、模样和蛐蛐儿笼子差不多大小的青色小笼子。
这便是我师父一直说的青篾儿了。
若说此物的制作,大抵得从我师父上一次出关开始了,那时我师父真正意义上开始指点老白养蛊,首当其冲的便是要制此物,拿来盛放蛊物,莫说是毒蛇猛虫,就算是蛊王丢进去了,也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不要看这东西长得像装蛐蛐儿的笼子,内里讲究就大了,也不是灯芯草制的,需要用到一种极其特殊的湘妃竹。
湘妃竹又叫泪斑竹,传说尧舜时代,九嶷山上有恶龙作祟,舜帝入山斩杀恶龙,一去不回,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泣出血泪,落在九嶷山的竹子上,于是竹子生斑,有了泪斑竹的叫法。
传说真假不好考证,但泪斑竹确是钟天地灵秀之物,玄门中人多会用到此物,道家也有一种竹儿剑,就是南边那头的道人找不到上好的桃木和雷击木做法器,于是就削了泪斑竹做成细剑状,被打中的邪祟痛苦不堪,魂魄犹如被炼狱之火烧灼。
制青篾儿的竹,正是湘妃竹,据说有一种湘妃竹,生在地脉起伏之处,竹斑呈血红色,根茎长长,能聚灵气,故而也聚拢了许多妄想成道的毒蛇猛虫……
渔民不下断子绝孙网,山民也不猎腹中有胎的母鹿,农民更不杀家里的老耕牛,这叫做可持续发展,也是天地间的规矩,悖逆者,天谴之。这些毒物有时比人更懂得这个道理,它们知道吸引灵气的是这些湘妃竹,所以绝不啃噬湘妃竹。
苗疆养蛊人发现了这个状况,就采这样的湘妃竹制作抓捕蛊物的笼子,如此一来,蛊物就不会咬破笼子逃掉。
有了湘妃竹,还有一道工序叫做冰火九炼。
这道工序需要用到两口形如大瓮的特殊器物,一口里面用冰水浸泡草药,一口里面用炭火烤制草药,要把湘妃竹的竹条在两口大瓮之间反复浸泡、熏蒸,一共要进行九遍,用时七七四十九天。
功成之日,湘妃竹再无血斑,整体呈现出一种青草色,如此才开始编织,青篾儿就算成了。
蔑这个字儿在说文解字里的意思是眼睛受伤不明朗,青篾儿的作用可想而知,蛊物一旦进入其中,一则不会去啃咬逃跑,二则被竹条上的药物熏得头晕眼花,难受至极,就好似熬鹰一样,直到它熬不住了,你也就赢了,所以此物不仅仅是用来抓捕蛊物的,更是用来慑服蛊物的。
嗯,我师父管这个叫做以德服人……
有了这东西,蛊王一旦被捉住,甭管它是个什么,插翅难飞。
此时,我师父在安顿好一切后,便闭上了双眼,盘腿而坐,手掌在膝盖处摊开,怀抱祖器。
他好似老僧入定,不见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就是面部的神情却越来越凛冽。
或者说,用凛冽这个词儿并不贴切,而是威严,好似忽然之间变了一个人,成了真武祠里盘坐在神龛里的三清道尊,让人不敢直视。
“尔时,元始天尊演此灭罪真经,告于天灵地祇……”
“……”
“天尊曰:当来果报,凡有众生,并是大魔王管摄,十恶五逆,系闭牢狱,日夜受苦,无缘度脱。”
“……”
“嗡”的一下,我只觉好似有一道炸雷在耳畔响起,浑身巨震。
从我师父开口的那一刹那,我便知道,他颂的经是我们道家的《酆都灭罪经》,这部经书就是道人用来超度邪祟的,但超度这种事儿跟埋死人一样,得看情况下手,酆都灭罪就是专门挑那些死后不安宁,成了气候重回阳间的主下手的。按照老白所说,蛰伏在暗处的蛊王应该是个动物培养的,欲成蛊,先杀身,对方必定是死去活来了一遭,且恶行累累,凶性极大,用这酆都灭罪来超度再合适不过了。
寻常做早课的时候,我师父也常常说起这部经书,我自然熟悉,可平时却没有这种振聋发聩的威力。
道家有个词儿,叫做醍醐灌顶。
这个醍醐灌顶可不是密宗和尚那腌臜法子,把自己裤裆里射出的那包脓往人头顶上抹,而是真正的让你一朝醒悟,据说只有到了天师这个层面才能做到,用自己的精气神来演绎那些经文,每一个字出口都有大法力,不是和寻常人超度一样,跟邪魔外道讲道理,而是直接慑服,也可以理解为我师父所谓的以德服人,让你不得不服的那种。
只是,灭罪经不仅是针对死人的呀,天师一身虎吼,我辈普通人也得浑身颤上三颤。
我就在我师父身边,承受的太多,最初的时候只是觉得振聋发聩,慢慢的开始头晕眼花,一股子说不出的愧疚感在心底冒头,过往做的错事纷纷涌上心头。
平心而论,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个恶人,哪怕斩过龙子脉,我也没有愧疚于心,颇有点九死尤未悔的那种架势,可问题是,这天师醍醐,不仅是说大问题,小错也要揪出来。
小时候跟我老爸顶嘴,被抽了一顿,第二天往他茶杯里偷偷吐了口唾沫……
地里偷扒苞米棒子,被人家抓住屁股上踢了一脚,第二天扔石头砸了人家窗户……
……
这些事情纷纷在心头涌现便也罢了,连小时候撩女同学裙子那点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也给我扒拉了出来……
这些是错事,可能算得上大错么?
我觉得大抵是不算的吧……
可偏偏,此刻我悔的肠子都青了,觉得自己十恶不赦该拉菜市口千刀万剐,恨不得下一刻就挥刀自刎,了却掉自己罪恶而肮脏的一生……
这种愧疚愈演愈烈,几乎到了无法忍耐的时候,一阵清脆、甚至还带着点奶气儿的诵经声传来。
相比于我师父那好似抡着大锤砸我脑袋一样的词句,这诵经声好似一阵清泉,叮叮咚咚的,沁人心脾,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是小稚的声音,她所念诵的,正是《黄庭经》。
黄庭经平和,开解心灵,我师父大概正是想到了这一出,才让小稚来帮我们化解厄难的吧,只是黄庭经这种东西是堪破命术的,对活人来说可以让人平静,对死人来说那就是戳人家肺管子了,蛊王死去活来一遭,也差之不多。
我渐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短短瞬间,自己已经大汗淋漓,好似打了一场仗。
扭头看了眼旁边几人。
无双的神情有些萎靡,这愣头小子比我狠得多,估摸着方才是遭大罪了。
老白就不用说了,几乎快瘫在地上了,双目无神,喃喃自语着:“我就是找个小姐而已,你情我愿的事儿,也从不拖欠一毛半分,为什么就这么罪恶呢……”
“都打起点精神来!”
我低喝道:“师父这么做,无异于是一记阳谋,正面要把那蛊王给逼出来,降服它的担子全压在咱们几个身上,别大意了,一旦栽了跟头,全都得跟着倒霉!”
话未说完,一阵莫名的阴冷笼罩了我,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只听得耳畔“呼啦啦”的作响,好似厉风在聒噪,旋即一道有些尖锐的嘶鸣在我耳朵里回荡起来:“啊!疼死爷爷了!!让那混蛋闭嘴,爷爷我没错,不需要他在这里念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