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此刻化身成了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恶魔,正用徐徐善诱的口吻,拉扯着他人一步步走向无底深渊……
可是,我失望了。
王金莲神色平静……
如阿依家门前的清河水一样的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不出所料……”
须臾后,她轻声一笑:“如果真的就这么轻易的放过我,反倒不是你的作风了,说真的,如果没有任何束缚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毕竟……在人性里,神性只是刹那浮现,魔性才是长期驻留的。”
说到这里,她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我,明明是个沧桑人世走了一遭的女人,却浮现出了一些古灵精怪的少女才有的恶作剧般的表情:“咦,看样子你很失望?是了,你确实在失望。
那么,你希望我反抗,然后……你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灭掉我了!?
不对,你心里也不确定自己做的对不对,是不是这样?!
你既不想把自己拉出的屎一屁股坐回去,这让你有种无力感,好像你很害怕老天爷似得,堂堂七尺儿郎,束手束脚,瞻前顾后,这种感觉肯定很不好受,为了对抗这种恶心的感觉,你干脆特叛逆的来了一出另辟蹊径。
所以,你肯定特希望我现在就跳起来反抗,然后你就可以一刀劈了我,如此一来的话,你就不是因为畏惧因果了,而是我这人确实无可救药……
嗯,一定是这样。
以前有个老秃驴说过,你们这种人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却也不是真的自由自在,人在做,天在看,天道昭昭,总有一天会找你们清算。
譬如,当你们道行走到一定地步,就会遇到非常可怕的事情……
咦,你脸为什么看起来绿绿的?哦,是了,你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一定已经因为某些因果,被老天爷清算过了,所以你害怕,又不肯承认,竭力的与之对抗……”
“你想多了……”
我淡淡说道:“不要把我想的太伟大,你会失望,但也不要把我想的太卑劣,我只是个人。我承认,我确实被清算过,差点被活埋,晒成人干,却也不至于怕了,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师父说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坏人,天不给人重新来过的机会,人应该给,我信他。当然,如果你跟着老白的时候伤到了他,或者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那这个机会我不会给。”
王金莲忽然说:“愿意听听我的那些腌臜事儿吗?”
我摇头,笑着说:“别了,我活的已经够闹心了,堵心事儿能不沾最好不好。”
王金莲眼睑低垂,自顾自的说道:“其实这个世道就是一个大戏台子,我们那时候是,你们这时候也是,人们爱看的都是青衣的喜怒哀乐和花旦们的花容月貌,为之落泪,为之痴狂,因为那是主角,却从来不肯看看那些丑角儿的上跳下蹿的背后是何等的凄凉,只会笑着说——看,那是只猴儿。”
这女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我拒绝了,一下子变得格外的毒舌,指着我就说:“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就是戏里的丑角儿,而你的师父,便是戏里的青衣,我见过他,好一副俊俏皮囊,约莫古时潘安、宋玉也不过如此,又有一身的本事,胸怀天下,他就像是一轮太阳,走到那里,都会光彩夺目,而你,只能黯然失色,悄悄隐入人群里,不见踪影。人们只能看到他的无敌风采,却看不到你在生死之间的一次次挣扎,看不到你在嬉笑怒骂背后的凄凉孤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便是悠悠众生的缩影,你会喊疼,会喊苦,甚至一个七尺男儿会像个孩子一样伤心无助的哭泣……
人们,只会崇拜神,却不会崇拜和自己一样的人,这,便是丛林法则。”
我眼神一冷:“你这算是挑拨离间吗?还是觉得我真的不会干掉你?”
“有感而发罢了……”
王金莲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因为……我也是个丑角儿,比你还要可悲的丑角儿,所以……世人只能看见我的恶,横眉冷对,口诛笔伐,却……看不到我的苦。”
她拿我师父作伐,我原本还有些恼火,见她如此,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指了指头顶:“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去自己应该去的地方了。”
“我知道。”
王金莲眨巴眼睛说道:“小牛鼻子,如果我说……我曾经也是个好女人,你信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信。
她笑了,笑的格外灿烂,而后一纵身,落入我给她挖好的墓坑后,立即不见了踪影。
我从身边的众多鬼门锭里挑出一枚,拈在指尖稍稍观摩,而后打出。
鬼门锭精准无误的钉在棺中假人的额头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自那假人身上发出,赫然是王金莲的声音。
“我本良家人,却被那贪杯好赌的父亲卖入风尘中……”
第二枚鬼门锭打出,钉在其左臂上。
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
那正在遭罪的女人彷似疯魔了一般继续半哭半说道:“六年风尘路,卖了颜面与皮肉,攒下三千贯,遇了薄幸郎,却道是良人,人财到手不过三四月,那人换了面皮与心肠!”
我刚刚举起的第三枚鬼门锭稍稍停滞。
那树叶子扎成的假人上竟浮现出王金莲虚弱的脸,她的眼睛好似有魔力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我,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咬牙道:“小牛鼻子,这等薄幸郎,当杀否?”
“当杀!”
我点了点头,第三枚鬼门锭打出。
“啊!”
王金莲惨叫一声,脸上的疯狂之意更浓:“江南有个落魄书生,赶考途中遇了我,好文采、好风度、好慈悲!一声声的鸣不平深入我心,于是,我举刀杀夫随了他,银钱悉数资助于他,书生好才学,一朝中了举,四方百姓纷纷来投献,顷刻间良田千顷,二指宽的纸条子往衙门里一递,有求必应,钱权皆在手,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有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这等负心人,当杀否?”
“当杀!”
我点了点头,旋即道:“这种人天下人人皆可杀,唯独你……例外!”
这是我的心里话。
人心中倘有热血,最不该读的书就是史书,王金莲说的那个读书人,恰恰是史书里那些让人恨的牙痒痒的类型。
有明一朝,断送汉人脊梁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读书人不纳税,于是老百姓为了避税,纷纷把土地献给这些读书人,成为其佃农,这便是投献,于是国家愈穷,读书人愈富,弱杆强枝,土地兼并一发不可收拾,小冰河一来,全面崩盘,至于那二指宽的纸条子,这就是读书人的特权,可以在衙门里求情面的。
所以我说,读书人,该杀!
望着王金莲的怒意,我冷笑道:“吃了一回亏,自己卷钱跑了它不香么?还找第二个,亏没吃够,那就继续吃!”
言罢,我打出了第四枚鬼门锭。
王金莲丝毫没有因此而收敛的趋势,反而神色越来越凶狠,不断说着自己一生的遭遇。
每说一个负心汉,就问一句当杀否。
借了她的口气来说,便是——好杀气!
直至,我手中的七枚鬼门锭全部打出,她也说了个酣畅淋漓。
我此时早就已经听得麻木了,只想飞快离开这里,有气无力的说了句:“下辈子……长点心吧!”
而后就准备掩了土逃跑。
哪知,王金莲的神色却一下子放缓了,没有再喊我小牛鼻子,枯叶上浮现出的脸近乎透明,只能隐约看见五官轮廓,蹙在一起,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唯独眼睛很深刻,眼神说不出的温柔:“小先生,我没个好父亲,怕是无人结草为我报恩了,等下辈子吧,几十年后,你若是见了衔环的黄雀,切勿惊讶,那一定是我来报答您的恩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