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个爆栗敲在我脑门上,生疼!
我从呆滞中清醒过来,捂着额头,讷讷望着在我眼前晃悠的纤细手指,不明白这双看起来没干过任何粗活儿的手上怎的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一点都不科学。
“好了。”
红娘子笑着在对面坐下,只是手里的药瓶子却搁在桌子上,并未收起来:“一星期内不要沾水,应该就无碍了。”
我看着面前的药瓶子,道:“我带走了?”
“随意。”
红娘子说道:“总归我是不要了。”
我有些头疼,觉得和这女人说话很吃力。
不过,我倒是渐渐的琢磨出了一些味道。
无论是我师父,还是青竹,迄今为止给我最多的警告莫过于——这世间从未有礼官出世,你只是真武祠里的道人!
说到底,他们担心的是某些报复。
红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由不得我不往这方面想,看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的模样,却好似在告诉我——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在忌讳什么,放心,过了今日,我全然忘记见过你这回事……
还有这伤药……
这些……都是人情!!!
“我知道有些事儿不能寻根究底,彼此心里有数,却不过问对方的秘密,不问对方的意图,如此,各自相安,最好。”
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徐徐说道:“可是呢,我这人却有些小家子气了,没那份气度,有些莫名其妙的情分不敢领,就怕自己吃不消,回头还不起!”
这些话有些不识好歹的意思,所以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直视着红娘子,关注着她的神色。
让我失望了,她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彷似没什么东西值得她放在心上一般,不着痕迹的说:“南牛山上很有意思……”
南牛山?
我“哦”了一声,随即问道:“华夏太大了,地名相同的多了去了,这个南牛山是哪里的南牛山呢?”
红娘子说:“山东那个。”
我心中一动,脱口诵道:“幸脱当年四槛灾,一匡霸业为齐开。可怜三尺牛山土,千古长埋天下才。”
红娘子含笑点头。
于是,我有数了。
一个是山东淄博的大山,一个是秦淮河花船上的掌舵人,这二者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实则中间却有些弯弯绕耐人寻味。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名山大川之所以有名,多数是跟人文沾了些关系。
山东淄博的这座南牛山大致上也是如此,景色一般、平平无奇的一座山,却因为一个人被瞻仰至今,这个人就是周穆王的后代,有圣人之师之称的法家代表人物,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
那么管仲又和秦淮河上的花船有什么关系呢?别说,还真有点牵连,大抵就是孔夫子和儒生的那种关系。
没错,这个管仲就是天底下所有妓女的祖师爷!!
甭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甭管是半掩门儿的,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总归跟妓这个字儿沾了边,而且是在华夏这块地皮儿上,没跑,管仲就是祖师爷!
可惜了,现在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个,一点都没有职业素养,瞧瞧人家秦淮河上的这些,这就是专业,知道自个儿从哪来的!
我想了想就说道:“传说,南牛山上有管仲的墓葬,可那只是传说,那地方现在都被保护起来了,不过这个传说由古至今早已有之,在此之前早不知被光顾过多少回了,别的不讲,单说清朝这二三百年里,只是我家知道的就有八十几次这么多!
这么说吧,南牛山上真有墓,而且确实是春秋时期的,可里面早空了,到底是不是管仲的也不好说,不过我琢磨着八成不是,法家的人在这一块看的挺重的,多半不会大张旗鼓……”
怎么说呢,法家在身后事的安排上确实不太一样,有时候连我们礼官一门的职业操守都信不过,不肯把身后事交给我们,这跟他们的学说有点关系。
法家那一套吧,一脉相承,商鞅留下的《商君书》是最好的代表,其中有一条“弱民”很有意思,大抵就是挑那些桀骜不驯的、好斗的,把丫收拾的服服帖帖了,天底下也就太平了,至少不会有“强民”跳起来跟君王国家作对。
这说法对吗?我觉得是有些道理的,所谓的强民都是些什么人?青皮、流氓、恶棍,秦汉时期常说的豪强,水浒传里的那些好汉,这都是强民!就说人们津津乐道的水浒一百零八好汉,哪个不是杀人不眨眼?不仅杀官,老百姓也一样杀,而且比杀贪官都杀的凶!强民眼中,弱民不是民,义气之下无仁爱,杀便杀了,无所谓!这些所谓的强民,搁现在妥妥的就是犯罪分子,直接用各种阴暗的手段把这一茬人干掉,老百姓舒服,君王舒服,天下无事!
只不过吧,道理归道理,人道主义上却说不过去了……
不人道不仅是没慈悲心,最关键的是……它招人恨呀!
所以,仔细揣摩一下就会发现,法家的那些代表人物最后多半没得好下场,死后也把自己藏的严严实实,多半不会高调的下葬。
所以我觉着南牛山上那墓不靠谱,太高调了,这不是法家的调调,再贱的人也不会巴望自己死后被掘坟鞭尸……
红娘子一直在安安静静的听我说,一直等我说完才说道:“你是对的,祖师爷确实不在那里,我们请了许多高手都去过,后来……有人寻出了一些根底,说虽然祖师爷不在那里,可那座墓里却留下了一些线索,顺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里面有些启示,很有意思!”
听她说这些,起初的时候我不以为意,不明白她们找管仲的墓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来一出认祖归宗的感人戏码不成?
不过听到后面,我却陷入沉默,末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个启示,跟我们家有关系?”
红娘子不肯说了。
我本来想问她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话到嘴边,终究没问出口。
秦淮河的花船上是江湖消息最多的地儿,男人嘛,甭管站多高,有多大本事,喝二两猫尿,妹子往怀里一靠,什么屁都往外面蹦,古往今来死在这个上的数不胜数,偏偏就是死活不长记性。
若是红娘子铁了心去打听什么消息,还真没有什么能为难住她的。
至于找到我们,想来是摸着马克刘这条线一路追到刘宝,最后才落在我们身上的。
不必怀疑花船在这方面的能力,老白和我说过太多了,我很肯定,他们绝对有这个能力,当初想要马克刘一家性命的人很多,可他们要嘛不知道花船的存在,要嘛就是知道却受不了价码,对于那个地方,钱反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管仲在墓里留下了什么启示,让红娘子不远千里来这儿和我碰头,卖人情?”
我暗自思量。
红娘子大概也知道这事对我来说有多重要,笑眯眯的在一旁看着,也不打扰,任由我胡思乱想。
许久后,舱门再一次开了,那汉子猫着腰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咚”的一下搁在了桌子上。
“时间不早了,姐姐该走了。”
红娘子指了指桌子上的布包,笑道:“这算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吧,路上捡的个东西,挺有意思的,深山老林、深更半夜,有个人却鬼鬼祟祟做在河边洗头,姐姐觉着奇怪,便吆喝了一声,那人拔腿就跑,遗留下了此物,兴许对你有用。”
说完,她冲着那汉子点了点头,二人兀自离开船头。
没有言明,但我知道,她在告诉我——我该下船了。
这不是失礼,反而是她们这一行的讲究。
花船上没有留闲杂人等过夜的规矩,欢场中人也没有做朋友皮肉生意的讲究,但凡在这过夜的,那就是客人。
客人,那是要结账的。
花船上的美色好沾,账,却没那么好结。
天明之前赶人下船,莫要觉得失礼,这是他们拿了你当朋友来看,所以不做你的皮肉生意。
我心里依旧在盘算着管仲的启示,沉沉一叹,拎起包裹浑浑噩噩的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