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事,向来难测。
在没有走到终点之前,谁也不知道老天爷到底给自己安排了怎样一场送别。
有人在美梦中溘然长逝,这是福气。
也有人舍不下,斩不断,千难万难抵不过阎王的一封催命书,最终只能咬牙切齿的上路。
还有人疾病缠身,受尽了千万般的苦楚,更不用说那些做下了恶事被暴力毁灭的主儿,临死刹那,屎尿齐流,把作为人最后的一丁点尊严都丧失的干干净净。
而这世间还有这么一种人,死亡来的是如此的猝不及防,于是乎,当魂魄飘出体外的时候,依旧以为自己是活着的,那些战死疆场的将士最容易出现这种事情,这世间的阴兵绝大多数都以为自己还活着,满胸腔的杀意和战意,盘桓在战场不肯离去,等待着敌人出现,酣战到马革裹尸而还。
无疑,老人也是这样的情况,毫无心理准备的看见了极恐怖的一幕,身体承受不了,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痛苦,直接一命呜呼。
我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绝不是个人,看他满心沉浸在自己痛苦的人生当中,对他的情况已经了然于胸,整个村子早已经成了一片死地,没有活人,我只能从死人身上打听发生的事情。
这世上的人大都有一些起床气,一盆冷水泼醒沉浸于美梦中的妻子,等待你的会是凹凸不平的搓衣板,一些更加泼辣强悍的换两袋子方便面都不是不可能,于人如此,于鬼也是这样一个道理,点醒这样一个鬼物,对方十之八九会暴起伤人。
于是乎,短短瞬间,方才还算融洽的气氛顷刻消弭于无形,屋子里剑拔弩张,明晃晃的利刃直接被亮了出来。
老人脸上青气涌动,那张苍白的脸时而狰狞可怖,时而又平复下来,眼珠子很快从正常渐渐转为猩红,戾气越来越重,让这屋子里都一瞬间变得鬼气森森,阴风呼嚎,气温都陡然直降了许多。
就在我们以为老人即将暴起的时候,所有的凶戾竟然如潮水般退去。
老人只是掀起眼皮子看了我们一眼,随后便仰面“扑通”一下倒在看上,嘴角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容,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喃喃道:“死了,竟然死了,嘿嘿……死的好!”
活着太痛苦,想死又不敢。
我觉得这话用来形容老人生前的内心状态大概再合适不过了,日子过的苦不堪言,如今未尝不算一种解脱。
这一幕我没有预料到,但放在这个穷困的地方,细思好像反倒成了应当之事,想了想,我便笑道:“是这个道理,老天爷安排的咱们躲不掉,不过再苦也没偷没抢挣扎了一辈子,下辈子他总得对我们好点了,再不讲理也不能看谁好欺负就待着谁往死里欺负不是?人得往前看,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老是沉湎于过去不去轮回算个什么事儿?点醒了你,便奔赴自己的前程去吧!”
老人没有任何回应,依旧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炕上。
张歆雅大概是觉得老人实在是可怜,忍不住在我耳畔轻声说道:“二狗子,要不……你送他一程?你现在已经到了玄微这一步,已经算是个正儿八经的道人了,引符送人下面应该会买账的!”
“不用,似他这样的人,只要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就泄露了行踪,下面会上来接引的,正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阴曹地府的生死簿上,一个人的前世今生都是有因果勾连的,前世的因,今世的果,来生的缘,冥冥中早有定数,我们修行之人最好不要随意去干扰,人情债不好还,鬼情债更难还,对自己很不好。”
鹞子哥摇了摇头,目光在四下里游离着,颇为焦急,轻声道:“情况已经大致了解了,村子里也没必要再看了,都是死人,没什么好看的,你们先退出去吧,我稍后就来。”
说着,将背上的背包放下,从中取出了手套,以及抹布等。
见他如此,我也回过味儿来了。
这确实不是个久留之地。
老人死在了家里,尸体却一直没被发现,这说明,最近这阵子村子里一直没来过人!
现在没来,不代表以后不会来。
公家人尸检以后离开了,应该是正在分析案情,迟早是要回来的,这里的事情一定会捅出去,夏村人不多,但也有二三十口,这是灭村惨案,公家一定会追究到底的,我们这时候闯进来,只要留下蛛丝马迹被找上来,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玄门之人最怕沾上这种事儿,进了号子哪怕有手段能逃出来,下半辈子也甭想安宁了,我们现在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可不能跳进这泥窝里!
念及此,再不由分说,我立即退了出去。
“惊蛰哥……”
无双忽然轻唤了我一声,用手轻轻推了推我,冲着不远处一个土坯房昂了昂下巴。
一点火光不知何时在屋子里亮起,看样子好像是旧社会才用的油灯,有烟雾不断升腾缭绕,透过纸糊的窗户,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正在油灯前缝衣服……
“又是一个……”
我轻叹一声,但凡是觉悟过来的阴人,不是忙着去淌黄泉路求往生,就是盘桓在人间琢磨着干点什么事儿,谁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缝衣服?这是活人才干的事儿,这个老妪只怕和老人情况差不多,都是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主。
不过,这回我没有再跑进去点醒他,有一个老人就够了,阴差会来的,只要来了,这里的阴人都会一股脑儿的全被带走。
无双见我心事重重,不理会那老妪,又立马追了上来,低声询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我想了想,便说:“进鸣条岗,找那口石头井!”
事情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好讲了,只能拿下那黑蛇才成,整个事件中,那口石头井是重中之重,那里极有可能就是黑蛇的巢窠,哪怕不是,也一定有更加重要的线索帮助我们找到这条黑蛇!
上了车子,开到几里地外的一片小树林隐蔽起来后,我们背上所有东西,徒步赶往鸣条岗,等折返回去的时候,鹞子哥已经处理干净了,碰头后绕过村子,直奔后面的鸣条岗。
这个地方在玄门里,尤其是风水堪舆一道上,极负盛名。
老百姓常说的鸣条岗,实际就是一个巨大的黄土岗丘,而在我们这个行当里,鸣条岗指的是一大片区域,以黄土岗丘为中心,向两侧蔓延,前方囊括一座雄起的奇峰,左右横跨两道深壑延伸出两片巨大的林地,后面则蔓延出八十里山丘,整体看来犹如一只振翅高飞的黄鸟,黄土岗求则是鸟脊,头颅高昂,尾部飘飞,振翅而起,所以又叫做飞凤地。
夏村就在这只飞凤的左翅下方,老人说的那口石头井,从他描述的打水距离来看,应该是在这只飞凤的翅眼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我们背着沉重的行李,没敢走村民们在凤翅上淌出的那条打水的小路,而是绕进了旁边的莽莽密林中,却没有深入直奔石头井,直接寻了一个背风的地方扎下了帐篷,准备在野地里过一夜,五更再出发。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夏村的村民不知道,我却清楚,这片巨大的飞凤地里全都是墓葬,历朝历代不知多少勋贵在这里下葬,就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思,万一飞凤落入他家,岂不是气运绵长?哪怕是得国都够了,这样的荫庇诱惑太大,冒险者不计其数,不过,好像这只飞凤对这些叱咤一时的权贵看不上眼,气运始终盘旋在舜帝陵之上,从未花落谁家。
说句不好听的,夏村村民要是稍微懂点行,钻进这飞凤地里,洛阳铲随便往下一打,绝对能见五花土或碎石瓦砾,都是大墓,搞出几件他们就发大财了!
行内常说,怕鬼不下墓,下墓不怕鬼,这是屁话,一座墓压着墓的鸟地方,深更半夜你踩着死人头淌过去试试?出个万一就叫苦不迭了!
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还是白天动身,至少不会在半道上耽搁事情。
一行人凑在林子里简单吃了一口干粮,我留下来放第一班哨,让老白他们去睡袋里睡觉,托着下巴凝望着眼前这片苍茫飞凤地。
人一旦安静下来,思路就容易变得格外清晰,细细盘算着老人说过的那些事儿,之前还没觉得什么,现在一琢磨,里面处处都是疑点,直觉告诉我,这里头还藏着巨大的隐情。
黄老邪起坛祭河伯,于是,黑蛇出。
成了精的大蛇,在他们马家那儿,算是柳家子弟。
既然是一脉相承的,黄老邪对于这些东西应该是极为了解的,他可能当时已经看出这条黑蛇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这才让那王四儿说这是龙!
从当时发生的一切来看,那黑蛇明明就是在讨封!!
当时它应该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要鱼跃龙门了,这才出现在人前,让人承认它是龙,坚定自己的道心和道路,并不是任何时候看见都得如此,人家只要说它是蛇,它就立马死给人家看,那样的话根本就不需要我们这种人存在了,谁见了这种东西,只要指着大叫一声,你是蛇,然后对方就被雷劈死了……
通俗点来讲,这其实和自信心差不多,自信心能决定一个人的精气神乃至于办事儿的劲头,对于这些修行的精怪来说也是如此,当自己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别人一看,大叫说这是龙,这对它来说是个极大的肯定,精气神膨胀,一股脑儿的冲破了壁障,腾飞而起,必然化蛟,反之,那种打击是毁灭性的,辛辛苦苦挣扎奋斗了那么久,人家却看不出你有任何的变化,换谁都受不住,心神冲击下道基都能被摧毁,天降雷霆,没被活活劈死就不错了。
这事儿坏就坏在了王四儿这个浑人身上,黄老邪已经提醒的很明显了,还在犟嘴,末了还嘀咕一下,连续三次否决,事不过三,这种打击更加致命!!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这条黑蛇讨封的方式让我很纳闷!
正常而言,这些精怪讨封的时候,是要口吐人言,问问对方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是龙还是蛇!
偏偏,那黑蛇根本就没问!
贡品一摆出来,它就出现了,然后一声不吭立那儿就让别人承认自己!
这样的讨封我从未听说过!
而且,像黑蛇这样的精怪,一旦讨封失败,等于前功尽弃,多少年的苦修都白瞎了,一定会大开杀戒的,可是这条黑蛇却没有,第二次出现在村子里,只是找了王四儿的麻烦,然后又被村民追着打,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能逃之夭夭。
这样的行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仁义了!!
种种联系在一起,我甚至冒出了一个很怪的念头——这条蛇好像和夏村的人很熟啊!!
夏村的人不认识它,它却认识夏村的人,而且自以为自己在夏村很有面子,人家都认识它!!
不然,完全没办法解释它怪异的讨封行为,以及后来复仇不成反被榔头招呼的落荒而逃的行为!!
说句不好听的,莫说这是个本就狭隘的精怪,就算是换了我,被人家毁掉千年道行,在力所能及下,恐怕也得打开杀戒了!
“那么,真正害死全村人的,到底是不是这条黑蛇?”
我不禁喃喃自语着,基于我之前的那种猜想,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怀疑,总觉得我们好像被带跑偏了,老人所说的一切,以及王四儿的遭殃,乃至于是黄老邪最后的遭殃,全都让我们把视线完全集中在了那条黑蛇身上,压根儿就没想过别的可能!
这当中有个很容易让人忽略,却极为重要的点——老人是被活活吓死的!
在黄老邪祭河伯的时候,老人就见过这条黑蛇,第一次的时候没被吓死,第二次就活活给吓死了?这说不通,恐惧这种东西跟漂亮妹子一样,第一次见惊为天人,相处的时候小心翼翼,到手以后发现妹子和自己一样都是凡人,脚丫子在鞋子里捂上好几天味道一样难以形容,然后就心胸一下子开阔,再也提不起那种感觉了,这虽然是渣男言论,但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恐惧是会伴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而不断削减的!!
仅仅这一条就说不过去!!
“难道说,第三次进村的根本就不是黑蛇,而是别的东西!?”
我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越想越有可能,因为老人的怪异状态,他根本记不起自己死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咔嚓!
忽然,一声脆响自我身后传来,来的是如此突兀,我浑身一个激灵,飘飞的思绪立即被拉了回来,下意识的就按在了放在腿上的天官刃上。
不及转身,一道嘶哑的男人声音忽然从我身后传来:“后生,我胃疼,你能帮我治治吗?”
……